屋子里静了一静。片刻,龙慈叹了一口气,把头一点,说:“快要过年了,就允他进来吧。”等信娘走后,龙慈又慢慢地想了一阵,向崔宜道:“你可还记得坞里失踪的那个货郎,刘姓的。”
冬至时,龙慈曾道,她订了一枚铜镜,该由一位刘姓货郎捎进坞里,岂料此人不见踪影,当时须膺似也有东西搁在刘姓货郎处,还请龙慈令辛拓去寻。此事,崔宜见两位师姊之间不太愉快,自然记得也深刻些,便点了一点头。
龙慈道:“我近些天才知,他不是失踪,是叫人杀了。”她顿了一顿,叹一口气,喃喃道:“也不知他家里人怎样,等年后,一定要去探听拜访,再送些银钱帮扶。”
想了一会儿,她继续道:“听说,杀人的是荆州城里的一家商贾,专营文墨的,背后还牵扯上一些宗派与边事纷争,拓儿正查办此案。”听到此处,崔宜才恍然,原来孙偃害的不是别人,竟是给龙慈师姊送镜子的货郎。
“须膺师妹不是说,她的东西也在刘货郎那儿么?正巧,拓儿这回来还东西,大抵是把遗失的财物找来了,说不准,她要的也在里头。”龙慈仍有醉意,神情很轻畅的样子,她撑着手,立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柴门前,把拇指与食指扣一个圈,放进双唇吹响。
一声清亮而悠长的啸声忽而拔出,穿透萧萧的竹叶与落雪,不知抵达了什么地方。须臾,忽听得马蹄声敲地奏起,得得的,很快便近了信娘家门前。龙慈扶着崔宜的肩,走出门去,便见林间雪地,白马酪酥前蹄高扬,雪沫飞溅,几乎遮蔽半边天光。它长嘶一声,似在回应主人的呼唤。
“走,回山南,把须膺师妹叫来。”
为方便须膺行路,龙慈与崔宜并乘酪酥,还另牵了一匹白鬃的黑马。回山南路上,崔宜兀自想,须膺与辛拓见面,每次都是沸水浇油,大闹一场,但听龙慈师姊所言,这次辛拓似是携来了须膺挂心了很久的东西,或许这回两人能借此冰释前嫌,须膺师姊过年也会开心一些。
在山脚下系了马,穿过若退门,一步一阶登石梯。得益于四处奔波走动,崔宜强健了许多,一口气随龙慈登到山门,也只微喘了片刻,抖擞一下,又恢复如常。行至须膺袇房,龙慈屈起指节,来叩房门,唤了两声须膺,里面却一丁点动静也无。询问一位路过女冠,女冠说,今日在斋堂里见过须膺师妹,饭后便回房了,大半天,也不见她出来过。
龙慈与崔宜对望一眼,崔宜也去叩门,提高了声音,道:“须膺师姊,你在不在里面——你要的东西好像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门里响起轻闷的脚步声。“吱呀”,袇房门开了,须膺垂目,皱着眉,问崔宜:“什么东西到了?”
龙慈为方便解释,隐略了辛拓一节,将货郎的事讲来,她道:“遗失的财货里,许有你先前记挂的。但需你去前坞认领。”
须膺向龙慈拱手,道了一声谢,便随龙慈与崔宜二人下山。
三个人,两匹马,脚程很快,顷刻便至前坞,一道儿直走到信娘家门口。三人滚鞍下马,踩进雪地。信娘茅屋的柴门缝隙里漏一丝幽微的火光,想是有人已在里面等候了。龙慈推门而入,正见辛拓一个人,轻裘便服,红石坠耳,正盘腿坐在席上,面前案上摆着酒坛与碗,与龙慈与崔宜离去前分毫不差,此外,只多了一只方正的木匣,奉在木案的正当中。
辛拓见龙慈进来,很高兴,手一支,跃起身,又弯腰,从案上掇起木匣,双手递到龙慈跟前,道:“阿姊,你的铜镜。”
龙慈刚接过,他便道:“阿姊,那孙偃杀了货郎,就夺了你的这面镜子,奉送给黄庭的道人。后来,我同戍兵一路追踪,直追到东南的山上,你可知,我们是从哪里找到镜子的——”不等龙慈猜测,他兀自先讲出来了:“他们竟把你的镜子奉在一凹岩洞里,黑压压一片人,全对着这镜子跪拜,啧。”他一脸嫌恶,道:“当真是鬼上身。”
龙慈惊愕,揭开木匣,正见一枚菱花纹的铜镜嵌在软帛布里。她取出镜子,又拿手去抽帛布。布一道被扯出来,袒出空荡荡的木匣底。她忍不住问:“你来,就只带了一面镜子?”
“阿姊是说年货礼品?”辛拓忙道,“也备了,只要阿姊应允,戍兵立马送进坞里。”
“不是,那刘货郎的其余零货呢?他身上不还有坞里其他人的东西……”
“哈,龙慈,好啊——”未等龙慈讲完,柴扉外忽传来一声冷笑。
一回身,须膺垂手立在柴扉处,眉梢嘴角两粒小痣,钉子一样冷,她盯一阵龙慈手里的木匣,目光上挑,直射到辛拓脸上:“在荆州车坊时,我便奇怪,什么案子,能差得动戍兵,还能叫辛戍主亲自上胡庄捉人——原来如此。”她又看向龙慈:“原来是为了你龙慈的一面铜镜。”
“冬至时,我请你让辛拓去寻一寻这货郎,是我冒犯,是我让辛戍主牛刀杀鸡,大材小用,”须膺走上前一步,直逼到龙慈眼前,把手一指她手中铜镜,问道,“那你呢?辛拓的好阿姊,你这算什么?”
“县主,”辛拓横一步上前,挡在龙慈面前,道,“话别讲这么难听。此事是我一人做主,和阿姊无关。”
“辛拓,”须膺冷眼斜看过去,她嘴唇张合,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认不认得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在胡庄,辛戍主,你可真是好生威风。你是不是觉得,这义安上下,荆州城中,各人的前程性命,都握在你一个人手里?”
她直视辛拓,噙着冷笑,目光上下一扫,道,“辛戍主怕是忘了,好在我记性不错,便提醒戍主一下——你的亲爷,是龙府里喂养牲畜的奴隶,若不是左将军南下征战,他这辈子的归途,就是死在遍生蚊蝇的兽厩;而你的亲娘,中原盛名的千金淑女,不知犯了几世的冤孽,被左将军赏赐给了他,生下了你。你知道么,用汉人的话讲,你就是个杂种。”
“师妹,够了……”
崔宜一直随在龙慈身后,此时陡听到辛拓的身世,不由心惊,忙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呼吸急促,义安向来高傲华贵的戍主,此刻,脸上却似有什么,“咔”一声,碎开了,片片纹裂中,一些灰败的、惨淡的东西露出来。
“你的阿爷死了,你亲娘不要你,你寄在龙府檐下,对外人讲,是义子,内里,我看,不过是另一个奴隶,或许,就龙慈把你当人看罢——不然,五年前,怎么龙慈出家,龙府你一刻都呆不下去,豁出性命,也要挣来义安?”
“须膺!”龙慈低喝,“是我的错,我不够周到,你不必……”
“龙慈师姊,”须膺打断了她。她的唇角勾着笑,黑沉沉的眼睛,又肃杀,又凶猛,“他分明就是你龙府里豢养的一条狗。冲着你‘阿姊’、‘阿姊’地叫,不嫌玷污了耳朵?还是说,你对你家的狗——”
“师姊!”
忽然一声清叱,三人低眼看去,却见崔宜浑身发抖,苍白着一张脸,向须膺道,“别说了。”
“崔宜,”须膺皱着眉眼,反问她,“关你什么事?”
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格格地打架,却被紧咬住,那日,被丢在宫殿冰凉地砖上的记忆,久违地涌进脑中。皇帝说,和你卑下的娘一个德性。慢慢地,她掣动着脸,很艰难地,把话吐出:“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有难以启齿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哈!”须膺紧咬了牙,恨声道,“怎么就不能说出来?”
“那师姊,不也一样。”
“什么一样?”
“师姊来紫薇观做道士,不是为夫守节,”她看向须膺,几乎看见她狭冷的双目里,微微发抖的自己,“是因为师姊的兄长年少腿瘸,师姊守寡后,大师姊又算卦,解出卦象,说师姊命中与兄长相克——这才是师姊你出家的真相,不是么?”
只有须膺的母家与袁不忌才知的私隐,此时却被崔宜讲出来。仿佛一枚细冷的铁针贯穿太阳穴,一时天地都灰白,只有嗡嗡的鸣叫声,尖而连绵地,在耳中穿梭,几乎要把头颅锯作两半。须膺急喘着气,脸色煞白,退后一步,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崔宜。旧日的影子铺天盖地地淹上来,伸出利爪,扼住她的喉咙。
一时,山林里都静了,只剩茫茫的风声,一道一道掠过林间。
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她想到自己在胡庄受的称颂,众人说,须膺道长,为夫守节,令人敬佩。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个幌子,是她为了掩盖鳞伤的真相,而选中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震恐在她的脸上逐渐融化成火浆一般的憎恨,蓦地,她旋转身,跨出柴扉,手挽住马缰,鞋履卡入蹬中,翻身上马,掣转笼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吃痛,便闪电迅雷一般,向山南的方向驰去。
北荆州的雪太润,马蹄捣起泥浆,直往屋中飞溅,龙慈振开袖子,替崔宜挡住。
抬手摸脸上,再在眼前展开双手,崔宜发现,自己竟流了满脸的、滚烫的泪水。
隔着发颤的泪眼,望向门外滚滚的雪尘与落叶,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究竟说出了怎样的秘密,以及会牵扯到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