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在雪地里,压过积雪,冰凌开裂,嘎吱嘎吱地响。夜里,灯一盏地挑着,昏黄地摇曳,赶马的人一蓬一蓬白热的气呵出来。天黑路滑,车马也走得慢,好在不太颠簸。崔宜一囫囵地团在角落里,借车帘外一线细光,忧心地打量师姊须膺。
庄客散了,少姜盈盈地向辛拓与须膺拜了一拜,便旋身回房了。须膺气极,剜了辛拓一眼,唤崔宜回房拾掇行装,预备回紫薇观。
真相不能透露,胡公心里也恼恨极了少姜,不唤人,索性自己前去,把一根黄铜锁,“咔”一声,紧紧地扣在少姜房门上,末了,他赶紧去寻须膺,要向她赔罪。须膺自然是不开门的,只是在门里道,“如今见识了贵庄的待客之道,我师姊妹二人怎敢再覥颜留在庄上”。
那胡公再三挽留,又说要把少姜交给紫薇观处置,须膺却道,可别,如今胡二娘但凡出了一丁点的事,都得赖到紫薇观头上,紫薇观可不接这个烫手山芋。门外,胡公静想了一阵,把脚一跺,恨道:“她不是爱做方外人么?那便送她出家,去庙里,落了头发,当尼姑!”
无论胡公说尽怎样的好话,须膺仍片刻都不愿留,胡公无法,供出牛车,要送她与崔宜一程,须膺也只冷笑,说“难消受此等大恩”,便负了箱箧,招呼崔宜跟上,径直走进了风雪里。
更深夜冷,路面积雪太厚,一脚踏下去,没到脚踝,师姊妹俩走不长远,只得在山野里寻一户投宿。村户听闻二人是紫薇观的道人,如今着急返程,顿时十分热切,把家中破敝的两轮马车推出来,要连夜送二人回观里。须膺想到附近不好租赁车驾,而自己与崔宜的驴还寄在观外的市集里,只得接受村户的好意。
车外,村户一面赶车,一面与师姊妹二人闲谈,提及夜半行车,道:“多亏了辛戍主,三年前在义安,再是艺高人胆大,也无人敢行夜路。”
此时,辛拓应当也同戍兵归程了。他本来与须膺不对付,因少姜之事,更是把她得罪透了,见须膺连夜要走,既不挽留,也不相送,任她们师姊妹风雪夜行。此时须膺听得辛拓的名字,自然暗中不快,崔宜见状,忙替师姊接话,与村户攀谈。
行到中途,忽然,“咔”一脆裂声,车篷一歪,险些把崔宜抛到须膺身上。须膺展开双臂,扶住车壁,才勉强稳定住。惊魂之下,须膺高声相问车外村户,过了片刻,只听“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村户举起车帘,歉疚道:“仙人,是车轮脱了。”
须膺与崔宜慢慢腾挪,下得车去,绕到车旁,借村户挑的油灯,见着车轮滚脱在地,几乎没进雪地。村户单手拎起车轮,跺了跺上头的雪,着手摸了一圈,道:“幸得轮子没坏,安到轴上就好了。”
落了一边木轮,车篷歪斜,得一人把车身抬起,另一人安装车轮。车篷都是实心木材拼的,分量不轻,村户把油灯墩进雪地,拿背去抵去扛,才勉强扶起半边,腾不出手来装车轮,只得相问须膺是否会修理。须膺把头微一点,两手扶住车轮,比到车轴边。崔宜也上前帮忙,把手抄进车底,借村户一寸力,稍抬起厢篷,方便须膺补缮。
许是车篷起得不够高度,又或是轴轮相接处太粗糙,那车轮竟一时装不上去,每次勉强挂住,下一刻,又斜倒下来。几次不成,须膺呼吸渐重。油灯在雪地里撑一团黄昏的光,呼出白气,都金粉似的散降。
抬得太久,崔宜手臂都酸了,可脸一侧,见灯火敷敷处,须膺咬着牙,紧着眉,手握轮毂,一下、又一下,要把车轮抵入轴上,不由噤然,动也不敢动。
村户见等的时间长了,便叫道:“仙人,你再多用点气力!”
等车轮挂住,须膺干脆支起手肘,微退一步,“砰”一声,拿全身力气,把肘拐重重捣在木轮中心。整个车篷猛地一抖,棚顶的雪扑了三人一身。崔宜看得腮酸牙冷,不忍心地撇开脸,只觉得自己手肘也麻痛了起来。
一撞不够,另一撞又捣上来。一下,又一下,轮心一寸一寸被捣套进车轴。终于,那村户叫喊道:“够了,够了!应当牢实了!”最后一撞,整个车篷往后一仰,险些没翻倒过去,崔宜使全身力气去扶,才堪堪稳住。
须膺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向村户拱了拱手,便拗身登车。手臂放下来时,崔宜跟在须膺身后,见她半边肩膀都在轻微地打颤。
再次坐进车里,气氛更是冰冷,须膺把手支着额,一动也不动,像一尊浇冻了一身冰凌的石碑。崔宜知她心中郁积,大气也不敢喘,更是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天明时,行至下午,彤云又紧,才至荆州城的车坊。须膺与崔宜向村户道谢,又拿随身的护符、黄箓赠送后,便去车坊里牵寄了数日的驴子。
不知是因将近年节,还是因旁的什么,车坊瞧上去萧索了许多,当中只有几个伙计来回穿梭,而车坊主不见踪影。相问之下才知,车坊主因与犯事的孙偃交好,受了些盘问,知晓孙偃真相后,惊骇之下,大病一场,如今正在老家养病,把车坊托给伙计们打理。
骑驴回观中,还有几日到岁除,山南已有不少女冠募缘归来,开始帮观里操持过年的事务。
龙慈向来在紫薇观各项法度之外,既不着道袍,也没有道号,不住山南,自然也没去募缘,此间香主的住宿,与年节的筹备,众妙与袁不忌都是万事不管的,便交由龙慈全权主持,好在前坞的农户与师妹师弟相帮,事项虽多,却也井井有条。
过年,这首一项,便是酿酒。椒酒是要渍的,一坛酒,取一只生绢袋子,拣二两硫磺、择干净汉椒、捣碎了诃子,盛入袋中,浇下酒浆,封牢盖子,七日后便可饮用,泼倒进碗里,辛芳四溢,像扯一面稠而流动的晶黄琥珀;柏酒也不能缺,崔宜回袇房的路上,各处都丁丁有伐木声,询问之下,才知是师姊们把斧头斫柏枝,取来泡酒。柏四季常绿,清冽芳香,在道门里被奉为仙药,饮一口清泠泠的柏酒,只觉眼睛都被洗亮了。
还有制作系在臂膀上的绛囊的,把蜡和雄黄,搓成丸子,一枚一枚放入囊中,收紧丝绦,在臂上挽一个结。戴它走路时,辛而苦的气味时时通到鼻子里来,也正是为此,百鬼不敢近身。崔宜方在房中搁下行李,便见榻上枕边卧着一枚绛囊,实笃笃的红色,仿佛一个着重的首肯。
斋堂里,典造的师姊们各掇一条胡椅,合围在草席边,拣择做五辛盘的药材。另一些师姊把庭中的雪扫尽了,把扁担抬上来一尊沉甸甸的石臼,向凹陷里倾一屉蒸熟的、雪白的糯米。白汽蒸腾中,各女冠把袖子缠缚到腋下,露出精壮的胳膊,两手把着木椿,围着石臼,一下一下捣进石臼里,连带着飘落的碎雪,也捣揉进黏米。
桃符自不必多说,还有一些师姊闲来无事,因元日要拿爆竹辟走山臊恶鬼,想出新鲜主意,望竹筒里灌炼丹用的硝灰,拈一线香火去点,烧起来滋滋作响,又一时间冒出许多呛人白烟,炸起来更是雪块飞溅,惊天动地,竹筒碎片都似刀片一样射出去,青烟散尽,还余一地洞洞的黑灰。崔宜初见,不知山鬼有没有被吓走,反正她的心是险些吓得从嗓子眼里滑跳出来了。
愈近除夕,观里归来的师姊们愈多,做完了事,大家聚在堂中下棋,各各交头接耳,讲一些募缘时的趣事,崔宜坐在角落里,一面想心事,一面听两耳朵。言谈间,女冠们说及黄庭教——看来不止胡庄,荆州各地都有黄庭的教众冒了出来——但无人遇上胡庄的险情,自然也都只是浅谈了一下隐忧。
接着,不知是谁说到了义安胡庄,讲那胡二娘子因黄庭之事要出家做尼姑,但背后许是有隐情,她的车架行到半路,仆从去揭车帘,却见车篷里空无一影,不知胡二娘子是被人掳走,还是偷偷逾逃了。
一女冠道:“须膺师妹不是去的胡庄么?她许能得知一二真情。”说罢,众人把目光在堂里转一圈,不见须膺,却见崔宜缩在一隅。她迎见众师姊眼光,浑身不由蜷得更紧。
自从胡庄归来,须膺一句话也没讲,把自己锁在袇房里,只在击磬时出门去斋堂用膳,这一路上,也是一句话不讲。众女冠见她面色欠佳,也不敢上前冒然询问打扰。
距除夕还有三日,龙慈与农户搬酒回山南,在斋堂和众女冠共进昼食,崔宜见了她,很高兴,也不顾她身旁人多,瞅准缝,钻进来,把手搂住她的肘弯,又把下颌和脸颊紧贴着龙慈的肩膀,悦悦然唤她“师姊”。气吐到脖颈里,龙慈痒得笑着侧躲开去。
用过斋饭,龙慈与农户们要回前坞,崔宜缠着她,要跟她一道去。无法,龙慈只得领着她一同走。刚进村落,龙慈也是毫不含糊,不叫她闲着,这时唤她去帮人修缮篱笆,那时刮补屋漏时,叫她来扶住木梯。
龙慈一贯都宿在信娘家里。信娘是个寡妇,领一个小孩儿,夜里在灯烛下纺织,白昼便轮班着去守入口的大门,领观里的月钱,她没有插种稻谷的田,仅畦里种几朵碧汪汪的菜,但得龙慈照应,过得也很是舒坦。崔宜劳动累了,龙慈便唤她来信娘家里歇息。
小孩儿是跑到山间去耍了,信娘也正当值,屋里没有外人,龙慈揭开一坛椒酒,只倒了一碗,请崔宜来尝。嗅到鼻子里,是辣润润的辛香,崔宜吞了吞口水,捧起碗,好奇地吸饮了一口,顿时,憋住不动了,一会儿,脸便涨得通红,只觉七窍都沸腾着冒烟。龙慈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余下的酒浆也不迫她喝了,而是自己挟来碗,慢慢地饮。
饮了几口酒,两人都微微醺醉。龙慈开口问她与须膺的胡庄之行,崔宜打了个激灵,长呼一口气,瞧左右无人,便打算全盘讲来。谁知她刚张口,两下叩门声响起,柴门随之被推开。“信娘?”龙慈搁下酒碗,问把头探进来的农妇,“有什么事?”
“女官,”信娘掸了掸衣上的雪屑,道,“辛戍主要进坞里,说有东西给女官还来。”
除夕夜正好也是文里的除夕,还请各位拨冗实时来看(祈祷)。
一想到你们会看到什么我就忍不住要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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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释嫌一杯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