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回庄上,庄里人果然如田户们一般,窃窃的眼神,全是打量。须膺不理,大步流星,崔宜随在她身后,直往辛拓歇息的厢房方向去。
孙偃之事,本就是辛拓带进庄内的,事发不过两日,知晓其中利害的,除了须膺与崔宜,只有他。她俩自然不会走漏,剩下的,只有辛拓会讲出来了。
还未至门前,蹊跷,与前一晚不同,那厢房门前竟守了两个兵士,手里柱着刀剑,偶有仆从闯来,都叫他们喝斥着撵走了。愈看,愈觉得是辛拓做贼心虚。只两个兵士,哪里拦得住须膺,对面刀剑刚亮过来,须膺把着拂尘,只一抽,掀打在一兵士面颊上,将人脸上刮出丝丝红痕。
她喝道:“滚开!”紧跟着,“砰”一声,一脚踹开厢房门,另分出一手,握住崔宜手腕,一并把她拎进屋内,以免她受兵士为难。
门扉一启,除了屋内香炉暖气,另有一阵腥甜的血味兜面扑来。须膺蹙眉,把眼望室中一望,目光被一面锦屏截在了半途。屏上绣了一条斑斓的虎,自一角扑将下来,足底踏着苍松白云。而那屏后传来嘶声喊骂:“……胡犬,等我教天师驾临,必将荡平胡尘……”
接话的人“嗯”一声,漫不在乎,只道:“那你们动作快些,免得我调任了,述职时报不了功。”
而后,喊骂之人一声闷哼,显是挨了打。
绕过屏风,正见辛拓负手,背对门窗,听见响动,回过脸来。属官立在他身侧,把靴上的血渍在砖石上刮。一缕低弱惨鸣,自属官脚边冒出。须膺着眼一瞧,却见地上蜷了个人,布衣上刀创箭伤,条条血痕,触目惊心,嘴边一滩血涎,里面落了几根断牙,恐怕是方才属官把靴子跺进了他的嘴里;而腿上血肉翻卷,又多有齿痕,许是被狼或犬拖拽了一路。细看这人,鼻也青,脸也肿,依稀能辨出那一双鹿眼——却是孙偃。
属官的黑狗在旁闻闻嗅嗅,显是血味叫它大为垂涎。
崔宜先是被这场面吓住了,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孙偃——初见时,他一副笑脸又谨慎,又明畅,一点都瞧不出肚腹里的阴暗算计,崔宜回忆着,又见他眼下的惨烈模样,直似一团血肉蠕动,恻隐之心不由颤了两颤,但一想到他是杀人凶徒,又欺骗少姜,还害得师姊声望受损,实在罪大恶极,便也收回目光,不再睬他。
须膺更是厌恶透了孙偃,此时更不会管他的死活,只是向辛拓诘问:“是你嚼舌根,说我给胡少姜选了个凶犯结亲?”
“……哈?”向属官使个眼色,叫他去阖上门,辛拓才慢悠悠地在脸上挂个困惑的神情,“昨夜深更,我与手下人忙着逮人,哪里有空闲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末了,他又转回头,向属官道:“审不出同党?——那就杀了。”
属官正从腰间拔刀,崔宜见状,一想到诸多疑团未解,忙连声叫道:“慢着!慢着!”
辛拓抬手止住属官。
崔宜问道:“将军,你们在何时、何地捉着的孙偃?”
辛拓掐手指,算了片刻,道:“今日寅时,便在胡庄南面的山上。”他把脚尖轻踢孙偃身上伤口,惹起一串轻声、吃痛的呻吟,道:“这厮,当真会躲,早就回胡庄了,知道我们追踪,一直不露面。”
须膺知崔宜意图,也接问道:“你们带孙偃回来时,可撞上什么人——有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模样?”
辛拓斜睃属官一眼,属官道:“回道长,我们押他回来时,路上黑而无灯,也没见着旁人,他伤得重,面目已非,应该无人能辨得出他。”
崔宜还待再问,辛拓却道:“闲言碎语,与我的人无关。这一整个胡庄,除了戍兵与你二人,无人知晓屋中关着孙偃。再说,我们若是放出风声,也只是会说孙偃杀人越货,哪里有必要提到你们给胡二娘做媒的事?”
这一句话,落在须膺与崔宜耳中,便似一道惊电,把黑沉沉的水划亮了一刹那。若是寻常人听到孙偃作恶,顶多为少姜唏嘘两声,得等上一段时候,才会议论起须膺做媒之事,更毋论天冷路冻,人人都缩居在家,流言也流不大动,哪有昨日事发,今日便发散到如此地步的?师姊妹相顾,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似的猜想:走漏消息之人,是冲着须膺与紫薇观来的。
这当中还缺了一环。崔宜只觉手心津津是汗,她想到须膺昨夜里的疑惑,问辛拓:“孙偃家中做商贾的,他又不缺钱,为什么做杀人抢劫的勾当?”
“他?”辛拓嗤笑了一声,“和你们一样,信神仙。神仙叫他杀人,他便杀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信的什么神仙?”
“叫什么——黄庭教,”辛拓道,“这教派在荆州汉人里甚是流行。盯了有些时日了,可惜,没有什么异动,等到现在,才有这孙偃杀了一个货郎。许是信深了,鬼上身,迷了脑子。”
“黄庭教?”须膺久居山中,不问世事,不知何时荆州竟发起这么一个教派,而崔宜却霍然想到,初来胡庄时,去庄客家中探访,她便见有人奉着黄庭教的泥偶和黄箓。
近日诸事,如明珠串线,一枚枚,一粒粒,都在她脑中贯穿起来:若与紫薇观一般,是信神的宗派,为了积攒声望,毁坏紫薇观的名誉,这便说得通了;而孙偃求娶少姜,恐怕也是为了把胡庄纳入黄庭教荫下。谁知辛拓横入,坏了原本的谋划,那些黄庭的道人将计就计,舍了孙偃,把血肉熔铸这一柄寒光烁烁的矛枪,直指紫薇观。
蓦地,她喊出:“这庄上另还有黄庭教的人!”
顿时,屋里似乎都寒凉了几分,那墙角桌底的暗处,仿佛正有许多双精黄的、兽物的眼睛,正眈眈地窥视。
“有无黄庭教,已与我们无涉了。这些个道人缩头缩脑,闹不出事来,我们想拿,也无甚借口,”辛拓把手背蹭一蹭黑狗的顶毛,狗呜咽一声,眯眼昂头去接,甚是惬意,他乜一眼孙偃,道,“这厮,本来该杀,但杀前也可递与你们摆弄,把乱牵红线的名声洗刷了。你们早做决断,我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得先走了。”
“不能走!”须膺喝止,同时,崔宜也嚷出声。
“这庄上显然还有旁人要陷紫薇观于不利,我二人年节前要赶回观中,庄上千余口人,如何打探?”须膺令道,“你留下来,把此事彻查了,才能算完。”
“教派之争,与我、与边事何干?我作什么要彻查?”辛拓笑了,他向须膺道,“县主,昨日你诘难,说我越职要遭弹劾,怎么今日却求着我越职?”
须膺被他噎得无言,怒道:“你!”
崔宜却劝他:“将军,若你能替紫薇观排忧解难,龙慈师姊也会高兴的。”
听人提及龙慈,辛拓目光闪烁,脸色稍稍柔顺了,他轻哼一声,道:“也许她高兴,也许她又要生气。”
“她不会生气的,”崔宜把毕生哄人的本事都拿出来,“我会劝她,告诉她,你是如何尽心竭力襄助紫薇观——她和我最是要好,听了我的话,一定夸奖你。”
不知哪句话又触辛拓逆鳞,他冷笑,道:“阿姊和你好?我劝你,你一个吴人,离她远一点,别给她惹一身麻烦!”
“辛拓,你发什么疯?”须膺忍耐不住,一脸嫌恶,倒把拂尘,几乎把柄端戳到他脸上,“你要帮便帮,不帮就滚,省得碍眼!”
崔宜只恐这二人又争闹起来,忙拦抱住须膺的腰,又向辛拓露出恳求的神色。僵持片刻,辛拓看一眼崔宜,把手拨开须膺的拂尘柄,扬起眉毛,道:“既然县主如此发话,那我偏生要留下来,碍人的眼。”
*
须膺本意是再审孙偃,拷问出同党来,但那孙偃已有进气,没出气,舌破齿断,几乎招不出话来了。辛拓也道,属官已问过同伙,但这厮的口齿便似铁汁浇的一般,撬不出消息,再如何颠倒折磨,除了嘶声辱骂,也只会把那一两句黄庭的口令翻来覆去地叫喊。
头疼之际,崔宜讲,前几日,她在庄客家中见到黄庭教的符箓,庄客说是道人赠的,只要细问他们,何时、何地得的符箓,以及那道人生得如何模样,说不准,能理出一二头绪。
听了崔宜的话,知晓庄上信奉黄庭教的,不止有暗藏的教众,还有一些寻常庄客,辛拓思度片刻,道,孙偃此人,既然已用不了刑审,便可使人牵拎出去,广报他的恶行,点出他在黄庭教支使下害人,戍兵此番,只为捉拿从犯,不会伤及良民,如此,也省得惊吓庄上众人。
须膺问:“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辛拓冷笑:“戍兵来到庄上已有两日,他们若能被惊得跑,也不会有叫你们头疼的非议了。”
“哎呀!不好!”提到把孙偃推出去示众,崔宜忽想到少姜,庄上议论起得太快,如火烧引线,呲呲地便蜿蜒开,她和须膺对付得焦头烂额,竟把少姜抛到了脑后,“我们这么做,胡二娘子可怎么办?”
“庄上公论已成如此燎原之势,她处在漩涡正中,肯定早就得知了,”辛拓轻哼一声,“她没找你二人理论泣诉,要么是气极了,连你们的面也不愿见;要么是哭晕了,我们再做什么,她也未必能知晓。”
听了辛拓的话,须膺与崔宜一并默然了,都心想着,摆平黄庭之祸以后,该如何弥补少姜。
辛拓继续他的布置,他讲,他领来十名戍兵,挑两人随他押孙偃游示;再拨五人,去查问流言源头,看是谁故意借着孙偃犯的案子,提及须膺说亲之事;余下二三人,可随须膺与崔宜去庄客宅中,探听黄庭道人的形容踪迹。这安排妥帖,须膺颔首赞成。
辛拓拗过脸,问侍立一边的属官:“你要去哪一拨?”
属官还未回答,崔宜瞧他脚边傍着黑狗,赳赳昂昂的模样,颇是可爱,虽然被吠叫了两回,但崔宜心中仍喜爱它,便忙开口央求属官:“你可不可以跟着我和师姊?”
须膺不是高冷,是泼悍(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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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释嫌一杯酒(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