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崔宜一时愣怔,脑中不由浮出须膺烧断的那枚龟甲。她因一只锦囊而深信众妙,对鬼神之事很敬畏,见了凶象,心中本已生怀疑,略一思索,便也接受孙偃来路不正,只是少姜——她想到少姜浅笑的温柔脸庞,和她待嫁时期冀的神色,不由极为她心痛。
辛拓问:“公主殿下满意了?可否让出一条道来?”
忽然,极为不好的预感,只似一枚利冷的针,射透她的思绪:若是胡庄众人知晓了孙偃是个凶犯,而他与少姜的婚事又是须膺极力撮合,那么,众人会不会将这一桩惨剧归咎于须膺,归咎于紫薇观?
胡庄是义安,甚至于荆州有名的大户,紫薇观在他们儿女的婚事上出了如此大的差漏,广而散播开后,后果不堪设想。
出行前,众妙师傅的嘱咐历历在耳,“莫要干涉他人因果”、“不要给我惹下祸事”。她与须膺都叫孙偃蒙骗了,未能觉察实情,以致于落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在想出对策前,孙偃之事,决不可走漏。
见辛拓要走,崔宜忙掣住他的衣袖,轻声央求他:“孙偃是我们引介给胡庄作婿的,若是叫旁的人得知了他是个凶犯,会损伤紫薇观的名声,你千万……”
辛拓听了,哼笑一声,拗回头,向属官道:“瞧见没,这便是爱做媒的下场。”
“辛将军!”崔宜低喝道,“你幸灾乐祸作什么?!紫薇观名望受损,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劳烦的不还是众妙师傅、龙慈师姊!”
“知道了,”辛拓拂开她的手,“这事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你们尽快想办法。”
待放走了辛拓,崔宜惴惴不安,掐着腕,顶着寒风,在胡庄内焦灼地乱行。此事难处,一在如何安抚少姜,二是如何让紫薇观脱出漩涡——总之,当务之急,是寻到须膺,与她商议。
这样想着,她忙着人打听须膺去向,得了讯息,抽一条大氅,围在头上,绳子在下颌处栓紧了,冒着风雪,奔出府外,去庄客聚住处找须膺。
雪碎迷眼,北风冷号,左右撕扯她的氅衣,把步子也拽得东倒西歪。崔宜记着方位,刚下青石大道,便不再随阡陌小径逶迤,而是径直跳进了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踩踏着覆了雪的稻杆,向庄客屋居直行。
天灰地白,茫茫间,只她有如一芥,在其中移动。
走到时,已捂出满身热汗。崔宜喘两口气,瞅准了门户,几步跨上前,手勾住冷硬的门环,“啪啪”地击门。“吱呀”一声,为避寒气,门只略乍一条缝。门内人见是崔宜,忙迎她入内。寻常茅屋,室内浅,一进门,明黄的炉火烘面,崔宜借火光,四处扫看,问道:“居士,我须膺师姊可在贵处?”
“呀,”庄客一拍大腿,道,“须膺道长半个时辰前便走了。”
“她去了哪里?”
“说是上山了,”庄客指了个方向,“那山背面有一门孤户,须膺道长许诺要去探看。”
崔宜向庄客道谢,掉过头,便要出门。庄客见状,连忙唤住她:“小道长,你上哪儿去?”
“上山。我有急事找师姊。”
庄客拦住她:“这个时辰,再晃一会儿,天都黑了。雪夜山中多狼,小道长还是莫去为好。”
听得有狼,崔宜不得不止住了。她问道:“师姊若是上了山,岂不是今夜都回不来?”孙偃的事瞒不久,须得在戍兵捉住他之前,把事情编圆了,让须膺与紫薇观脱出彀中——这一夜耽误不得。
庄客见她情态焦急,大冬日里,额上仍有细密密的汗,知她真有要紧事,便道:“小道长,咱们可纠集几个人,打着火把,一同上山去寻。小道长只需在此等候即可。”
听得庄客愿意帮忙,崔宜大喜,忙深作一揖,连连道谢。待庄客扶直了她,崔宜又道:“居士,你们若是寻得了师姊,请叫她务必直回胡府。我也要抓紧回去,就不在贵处叨扰了。”
庄客唤来自己两个女儿,结伴送崔宜回胡府。这一去一回,待行到胡府大门前,已见檐下点起了夜灯,昏黄的两朵,在风雪里摇曳。崔宜告别两个临时小伴,向苍头禀了姓名,从侧门里穿进去。
沿天井走入游廊下,又折向厢房,途径厅堂。不到用晚膳的时辰,那堂内却明通通地高点着灯火,把户牖缝隙勾出金线。崔宜舒脖去望,又见有几个仆从挑着灯笼,慢悠悠地顺着廊走下来,还不住地回头瞥那堂内。崔宜预感有事发生,不由加快脚步,向厅堂的方向登去。
刚近门边,便听得堂里有争吵。崔宜把耳朵凑近隙漏处,先听到的,是一个实而沉笃的女声,是她近些天听了千万遍的、须膺的声音;另一个,明亮清朗,低下去时又些微沙涩的男声,却是辛拓。崔宜一面为师姊平安回来而欣喜,一面又怕这二人吵出什么好歹,忙推门跨进去。
一进门,第一眼见的是无措的胡公,想劝架,又不知从哪边劝起好;再一眼,见的是须膺,她立在厅堂左侧,向辛拓冷笑道:“——再是什么大案、重案,只要不犯边境安宁,哪里轮得到你们出动?究竟是什么事,问了半晌了,也说不出个因果。越职而行,辛戍主怕不是没吃过朝堂上的弹劾!”
另一边,辛拓仰在扶手椅里,横翘一条腿,歪着脑袋,听到门边的响动,斜过眼,见是崔宜,不禁向她冷讽道:“宜公主,你怎么没告诉我,和你一道的是南阳县主须膺——难怪,能给胡二娘子结这么一门亲事。”
“你什么意思!”
眼见二人再吵,辛拓能把孙偃之事掀个底朝天,崔宜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她忙暗中向辛拓摆手,又挪动脚步,向须膺靠近,私掣她的衣袖,低声道:“师姊,有要紧事,须得回屋说明。”
好不容易分隔开师姊与辛拓,待出门,崔宜又嘱咐苍头,向寻人的庄客告知:须膺已回到府上。回厢房路上,把情状一对,才知须膺本想上山,却被风雪封了路,无奈之下,只得折返,一回来,却撞上辛拓在堂中饮茶。两人本就不对付,须膺又问不出他此行目的,一怒之下,便与他针锋相对起来。
等推门入屋,崔宜左右瞟视,见无人,合上门扉,把门闩落稳,这才趋至须膺榻前,把孙偃的事草草地说了。
“不可能!”须膺面上也流出一丝惊恐,她急急道,“我先前来胡庄,也不是未见过他,荆州售文墨的孙氏,连观中都曾往铺中购置纸笔。他孙偃生计安稳,怎会无缘无故杀人劫财?”她屏了呼吸,静想一阵,又道:“说不准,孙偃是叫人陷害了。”
“若是陷害,那还好办,”崔宜愁道,“师姊,你认识辛将军时日长一些,他会因着什么事,枉屈别人?”
这一问,把须膺问得无言了。半晌,她极不情愿,道:“辛拓此人,在刑案上如犬如狐,极为迅捷敏锐,上任义安三载,从未出过冤假错案,他若出动了,必然真有其事——混账东西!”最后四字,须膺“啪”一声,把拂尘敲在桌角,咬牙切齿,不知骂辛拓,还是骂孙偃。
崔宜又将自己的忧虑道出:“师姊,孙偃未归案,胡二娘子不知真相,尚可延缓一时,等到了时机,再好好安慰补偿她。但旁人若是因孙偃之事,责怪紫薇观,此时我们想不出化解之法,早做铺垫,只怕到时难以转圜。”
须膺把手撑住额头,呼吸起伏,削薄的肩几乎打着抖。她闭目片刻,睁眼时,神色里全是惨然,喃喃:“本以为……本以为……到了观中,便不会再出这种事……”
崔宜想到她年少守寡,又因袁不忌的卦辞出家,心中一定淤积许多委屈,一时很为她伤心,想把手抚一抚她的脊背,但想她并不喜爱自己,便忍住了。
“只能如此了,”半晌,须膺抬眼,烛火处,她依旧眉目坚冷,道,“去和辛拓商量,等抓到了人,把事情原委全推到孙偃身上,说是他算计我们,促成的这一门高攀的亲事。”
*
连夜与辛拓说明此事,不出所料,又得他好一阵阴阳怪气,说“此事自然是孙偃作祟,南阳县主怎会出错呢”,须膺只恨不能拿桃木剑,几下把他劈散,但毕竟此时有求于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连数的霹雳,这一夜,崔宜与须膺都未能入眠。
鸡鸣时,崔宜又翻了一个身,被衾里钻了风,飕飕的冷。北荆州还在落雪,冰粒子打在窗棂上,“嗒”、“嗒”,像天然的更漏。门窗上已有蓝印印的亮了,崔宜微撑开沉涩的眼皮,面朝须膺床榻的方向,勉强见屏风上剪出一道瘦薄的黑色背影,披长的头发,下削的肩,溶作一块,一动也不动,似是冻得僵冷了。崔宜知那是须膺,心中难受,但奈何睡意太重,撑不住,阖上了眼。
耽搁到下午,须膺才与崔宜一道出胡府,去给庄客诊咳嗽的病。
庄客舍中矮浅,望闻问切,没有光亮,到底诊不准确,好在屋外风雪暂住,索性敞开门户,叫庄客迎着门坐,雪地素白,银烂的光泼进屋中,把人照得清彻透亮。须膺照常,关切询问。崔宜立在她身侧,另还有一些庄客或挤在屋里,或扒在窗边,袖手等须膺诊完,邀她去自家。
起初,问诊时,那中年的佃户神色还平常,可等到女主人来为女儿问询亲事,那佃户却一把拖住她,偷偷向她摆手,须膺精细,捉到这一丝异常,撤了把脉的手,冷了面孔,问道:“居士这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害你们?”
那佃户讪笑,道:“道长多虑了,我与拙荆只是觉得,嫁娶之事,还是亲眼查探,才靠谱。”
须膺本就为少姜的亲事扰得心神不宁,一听此话,满胸臆的燥郁,直似星火入油,腾地一下,焰光涨得丈高,她冷笑道:“居士是说,求神问卦,便是不靠谱了?”
崔宜本侯在须膺身后,闻言,忙捺住她的肩膀,向那佃户道:“居士,庄上一向极为信服须膺师姊,怎么今日讲出这样的话来?莫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
佃户看一看须膺,又看一看崔宜,为难道:“今儿早上,庄上便传开了,二位道长不知情?”
崔宜已猜到是孙偃之事泄露,环顾四周,已听得有人交头私语,细细地沸腾着。她心中腾腾乱跳,但面上却藏住,稳声慢问:“什么事?请居士直言。”
佃户道:“须膺道长,我们听说,你给胡二娘子说的女婿,是个杀人的恶徒凶犯哪!”
有庄客附和:“是呀,我们也有听说……”
虽早有预料,一句话,仍似千钧的刀斧,劈砸下来。颅中轰隆一阵乱响,须膺忍不住仰脸去看崔宜,崔宜也不禁把须膺肩上的衣布拧紧了,她顺了一下呼吸,才抻开一个笑,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话?那孙公子不是还在赶来胡庄的路上,怎就忽变作了凶徒?”
“义安的戍主都来了庄上,假不了……”
接下来,佃户又说了什么,转脸去看家中人,又讲了什么,对面回了什么,满屋袖手的庄客们又窃语了什么,一概溶进了茫茫的风声里。崔宜听到自己在安慰须膺,“师姊,不要着急,我向他们说清楚——”
此刻,最为要紧的,是叫须膺脱身。须膺来胡庄两载,积攒了丰旺的声名,这声名把她架得愈高,如今出了事,她会跌得愈惨。而崔宜是紫薇观最幼、最低的弟子,只要她替须膺扛下污名,便能让她与紫薇观走脱一半。
此时,她已记不得袁不忌向她说,“只要你不妨害观里,便无大碍”,她若承下孙偃之事,就是给须膺递了刀,日后,须膺如存心要害她,便可搬出此事作弄——
已容不得她想到深处了。崔宜看须膺一眼,在她的错愕之中,“扑通”一声,当着众多人的面,跪在了地上。她含着头,把谎话一字、一句说出口:
“师姊,都是我的错,我年纪小,什么事都不懂,受了孙偃的蒙骗,又算错了卦,这才叫胡二娘子与那恶徒结了亲……”
抬眼处,屋中昏昧而安静,只有门外一方白的雪色,惨直直地印进来。
须膺低头看她,一半脸被天光刷得苍白,一半脸隐没在晦色里,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颤着晶莹剔透的碎光。
须膺攻略进度60%。崔宜和师姐纠缠的一生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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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雨斜双鸥(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