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掩门,须膺立刻对崔宜道:“明日把少姜不要的锦盒向孙偃还了。”
崔宜问道:“师姊觉得二娘子与孙公子不妥么?”
须膺神色一顿,颇为不耐,道:“还锦盒不过是借口,当然是得问那孙偃心意几何,是否另有婚配。”
崔宜几番纠结,还是问出口:“师姊,二娘子就非嫁不可?”
“不嫁,她那个窝囊模样,还能有什么出路?”
“窝囊”二字,着实刺耳,崔宜就黄符上的记载想须膺——她为着那事,出家做道士,算不算“窝囊”?
崔宜道:“师傅说,莫要涉他人因果,要瞧出人的真心,顺势而为。可我总觉得,胡二娘子求的,不止是一个如意郎君,或许得人赏识,真卖出几幅字,才能叫她从心底里高兴。”崔宜虽刚入紫薇观,却从不是红尘中人,便是婚嫁的大事,在她看来和捕鱼打鸟也无甚分别,说出这话,也不足为奇了。
须膺冷笑,反问:“好,那你讲讲,如何把她的字卖出价钱?”
这一下,着实难住崔宜,她挠挠头发,支吾半晌,不言语了。须膺道:“照你说的,她更应该嫁给孙偃了,毕竟孙偃是个实在商贾,术业专攻,有自己的门道,说不准,真能把她的字炒起声价来。”
崔宜无言以对,只得遵从师姊的意思。
翌日,依须膺所言,崔宜给孙偃携锦盒,照着师姊的教的步骤,先不泄露少姜的心思,而是一句一句套孙偃的话,瞧他是否真心实意。孙偃本是估客,又存心利用须膺求娶少姜,到了此等关头,崔宜一开口,他便知尘埃已落定□□,这最后一道关窍,更是答得小心翼翼,滴水不漏。崔宜涉世未深,哪里听得出破绽,于是把孙偃的话记了,搬回来说给须膺听。
须膺既知孙偃心意,一头告与少姜,得她盈盈泪目的谢意,一头嘱咐孙偃,要他冒雪赶回荆州去,叫爷娘舅叔请个保山,备好纳采的礼,再上胡庄。孙偃听了,大喜,连夜收拾了行囊,驰马出庄去了,只两日,便有媒人替孙偃把求亲的帖子递到了庄上。
谁知,孙家的帖子一到,胡公瞧了,勃然大怒,把帖子摔在案上,唤来庄客,十来支棍棒,把媒人掀打了出去。他气地在堂中不住踱走,想通了一节,更是气急,叫女婢去唤少姜。
须膺和崔宜听到闹响,趋上堂来,见状,询问缘由。胡公把手掐着自己的胡髭,一根一根往外捋,半晌,顺了气,说:“家中丑事,不堪入仙人的耳。”
须膺问道:“可是因为少姜居士的婚事?”
胡公见她洞察,索性开了闸,大骂孙偃:“那姓孙的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估客罢了,家未成,业未立,在自家叔公手下打杂,低贱竖子,竟敢肖想胡家的女儿!?”
此时,少姜正被女婢领上堂来,见地上茶水零碎,朱帖纷乱在地,又听得父亲痛骂孙偃,猜到大概,不由白了脸。胡公见了少姜,怒气更甚,两步跨上去,“啪”一声脆响,巴掌掴在她颊上,少姜顿时架起胳膊挡,身子矮缩下去,怕再挨打。
胡公冲她喝斥:“他哪来的胆子?一定是你这蹄子暗下与他授受过了。呸!丢尽老拙的脸!”
见少姜眼泪一串儿地往下滴,崔宜不忍,正要劝止胡公,不想须膺已弯腰,拾起地上朱帖,一页一页折好,开口道:“胡老居士,若少姜居士当真与孙公子有情,让我算一算他们的姻缘,又何妨?”
须膺发话,胡公才会过神:须膺做媒,素以不看门户出名,他如今在她面前因孙偃的出身大闹,岂不是驳她的脸面?顿时,一股子怒气冷凉了大半,他手足无措两下,忙镇定了,咳嗽两声,但心里仍不情愿:“此等小事,就不叨扰仙人了。”
须膺摇一摇头,道:“我来胡庄,本就是为庄上众人排忧解难。一桩婚姻,毁伤了胡老居士与少姜的父女之情,我若袖手,岂不是有违初心?”
因前几日的石碑之事,须膺对胡公便少有好脸,如今却温言细语,胡公察出隐情,知晓此事必有须膺授意。他看一看少姜,又望一望须膺,心想,胡庄与紫薇观往来,本是求一个庇佑,不单是神仙的庇佑,还有这些勋贵的荫护,舍这一个女儿,换须膺一场高兴,也未尝不可。
终于,他长叹一口气,道:“劳烦仙人。”
须膺誊写了孙偃与少姜的八字,与崔宜一道拿回房中。她算出生肖,少姜比孙偃大三岁,一鼠一兔,是刑克之象,而少姜命中阳多阴少,也与孙偃不合。单是八字,便是极其不详。须膺皱了眉,又叫崔宜取龟壳来,投于火盆中,等烧出裂纹,把火钳夹取出来,不料夹到中途,竟然“啪”一声,龟甲断作两截。
崔宜见状,抽了一口冷气,道:“师姊,这一桩亲事,好似成不了。”
须膺闭了闭眼,气道:“占卜之事,玄之又玄,算出什么,人许它作数,它才作得了数。”
崔宜不禁想到袁不忌给须膺算的那一卦,知她是心有不甘,生掰硬扭,也一定要成就这一桩姻缘。她微微叹息,道:“师姊,我给你取签文来抽。”
签文抽出来,勉强够到中上。“哗啦啦”,须膺干脆一筒子把签文泼在案上,手抹开,从中择出一条上签,抛给崔宜,道:“拿好了。”紧接着,她又另夹好几片龟甲,一齐丢进炭火里,烧到合宜处,与崔宜一道连忙钳出来,晾冷了,选出纹样最好的一片,其余的全数埋在炭火中,任其烧成灰烬。
奉着这些制出的“吉兆”,须膺与崔宜出来见胡公,条条裨益,说给胡公听。胡公本就打算让须膺操持这场婚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点头称是。
于是,孙偃与少姜的婚事至此尘埃落定,胡公遣人去荆州城送讯,只等孙偃从荆州回来,敲定吉日。
送讯人已归,等了一日,不见孙偃踪影。须膺兀自去庄客家中帮手,留崔宜在庄中,一面陪少姜,一面侯孙偃。
莫约申时,崔宜正在门房处休憩。门房屋壁削薄,席硬梦浅,忽然,墙外有泼天震响的马蹄声,仿佛连墙壁也簌簌落灰,得哒哒,一路冲胡庄而来。崔宜遽然惊醒,以为是孙偃终于抵达,忙轱辘一下爬起来,两脚趿进鞋履里,掣开门扉,招呼胡庄里的苍头:“孙公子来了!”
苍头们趋到大门前,几个人合力抬下门闩,手拽着铜环,呼哧呼哧,启开大门。
北风兜头兜脸地灌进来,铲卷起满地雪花。崔宜拎着袍角,正要迎上去,告知孙偃这一桩好事,谁知,她一抬脸,却见槛外檐下立着乌泱泱一众人,青铁铠甲,朱红腰带,手持刀剑,都是官兵打扮,领头的人身材高拔,灰银的裘衣,右耳垂滴一粒红玛瑙,样貌华美矜傲——正是义安的戍主辛拓。
他身边的属官,是崔宜在车坊遇见的牵狗人,如今那黑狗也傍在他脚边,昂着脑袋,目光眈眈。
崔宜生疑,正要询问,苍头们已分出一拨人,前去禀告胡公,留下的,则行礼相问辛拓:“不知戍主驾临庄上,有何见教?”
辛拓微笑道:“不请自来,能上你们庄上做两天的客么?”
苍头见戍兵来势汹汹,恐怕庄上有大案,不敢怠慢,引人往里走。辛拓颇有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吩咐:“我有兵士守在庄口,请派人送些食饭;还有,多备几间空屋,这次随从的人有点儿多。”
一个苍头引路,其余的尽去布置,崔宜也几步赶上辛拓,仰脸问他:“将军,出了什么事?”
其实,胡宅大门一开,辛拓便认出了崔宜,只是他不愿与紫薇观其他人牵扯,毋论崔宜这位吴国公主。听得崔宜凑上来相问,他随口搪塞:“过几日,公主殿下就知道了。”
还未行至天井,胡公便赶来了。他一面引辛拓去堂中,一面也攀问事由,辛拓仍是随意打发,只说来借宿几晚,末了,他又含笑吩咐胡公:“我留在贵庄这几日,大伙只管过寻常日子,但整个庄子,只许进,一只鸟儿也不许放出去。出了这个地界,不管是谁,格杀勿论。”
在堂中吃了两口茶,辛拓便称自己乏了,叫底下的士兵褪了盔甲,藏在床榻下,拿出寻常行装换上,各自散去屋内歇息,而他也辞别胡公,只叫属官牵狗随着,顺着廊,往休息的厢房走。
官兵来了庄上,胡公一头令人把辛拓的命令传给众佃户,不许出庄,一头又吩咐家中仆从,谨言慎行。仆从们见了官兵,用不上胡公吩咐,已个个风声鹤唳,躲将起来了。
须膺一时回不来,辛拓这么大阵仗,必然出了大事,崔宜来胡庄,打定了主意,要为庄上人禳灾解难,庄中陡然被辛拓扰动,她便是为了此间百姓,也一定要打听出缘由来。
见辛拓走进廊下,崔宜忙斜抄近路,撑手勉力翻越栏杆,截在了他前路。属官的黑狗听得响动,冲崔宜一阵狂吠,被属官费力拖住,这才没上前扑咬。
崔宜扬高声音,穿透震响的狗吠,再次询问:“将军来胡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关紫薇观的事。”
崔宜被狗吵得心烦意乱,又听辛拓敷衍,不由气上心头,一迭声地驳他:“将军,各人有各人的职任,你来庄上,是为了你的差事;我与师姊来庄上,也有我们的要务。若是破坏庄上安宁,便是与我们的责任相悖。只要相告因由不破坏将军的布置,又有何妨?”
“我要是说,告诉了你们,就是破坏,你要如何?”
崔宜看向辛拓的脸,与二人初见时无异,仰头看,他依旧是那个样子,眼目深邃,眉骨耸秀,便是拧着一股不耐,仍是赏心悦目的一张脸。她听辛拓语气,知他并非一定要保守秘密,不禁道:“将军,你生得这样美,怎么个性却这样差!”
侯在辛拓身后的属官听了,含下头,轻咳了一声,黑狗似也觉察气氛不对,慢慢止了声。辛拓从未被人当面称赞过样貌,崔宜的话又一半褒,一半贬的,一时措手不及,不知觉向后躲一小步,耳尖泛起红,语塞半晌,反斥她:“你们吴人都似你这般轻浮?”
崔宜不睬他,兀自道:“龙慈师姊是你的阿姊,她向来以紫薇观为重。若坏了观中冬至的募缘,你不怕她怪你?”
辛拓盯她片刻,一边还陷在她那句突兀的话里,一边确实思及龙慈,拉扯之下,他只觉崔宜难缠,想尽早打发了她,便道:“如你所愿,告诉你罢了——
“胡庄新婿孙偃,伤人性命,劫人财货。戍兵来庄上,便是蹲守捉拿他的——听明白了?”
和亲友说狗是辛拓的化身,“虽然对着崔宜狗叫了几回,但崔宜还是很喜爱他”,因为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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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风雨斜双鸥(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