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是真心给胡二娘子送东西?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孙偃一愣,当即把锦盒一只一只剥给崔宜看,说:“小道长,这是兔毫笔,这是竹叶笺……还有这是钟元常书帖——”他把书帖一页接一页飞快地翻开,簌簌的细风扑扬,崔宜眼花缭乱,忙止住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些是胡二娘子的私物,你也莫要碰了。”
“那……小道长,这些锦盒……”他一面慢慢地把绳子栓回来,一面拿眼探崔宜。
“你交给我便是。”
孙偃眉开眼笑,连连道谢。崔宜卸下盛法器的匣子,把法器扫到一角,空出地方,叫孙偃把锦盒摆进去。孙偃蹲下身,把锦盒一条一条郑重地码进匣子里。
天色将晚,须膺与崔宜向庄客暂别,回胡庄用斋。
待要歇定了,崔宜见须膺在榻上盘腿入定,便负起法器匣,要出门去给少姜送锦盒,不料须膺并未歇息,听了响动,睁开眼,蹙眉问她:“你做什么去?”
崔宜心想,不过捎几盒书法用具,不是大事,便把孙偃之事如实告诉了师姊。
须膺一听,便知了个大概,她气得闭了闭眼,斥道:“你是想叫胡庄把我们赶出去么?”
崔宜大惑不解。须膺说:“你可知,你这是替人私相授受?”她翻身从榻上走下,夺过崔宜手中的法器匣,拨开铜扣,指着匣中锦盒道:“若是寻常采购,那姓孙的商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华美的锦盒,还一样一样物品分开来盛装?这分明就是他赠与少姜的礼物!”
“再则,”须膺转过脸,对崔宜冷笑,“你也见过了少姜。她上有一个新婚的姊姊,下有一个精怪的妹妹,她夹在当中,爷不疼,娘不爱,半夜叫她赤脚送石碑,给她算姻缘,都不唤她到场——两年来,她都是这个任人磋磨的脾性,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不菲的东西?”
崔宜听得一身冷汗。她从小养在深宫,不与人来往,出来后,又常居紫薇观修道,不入烟火红尘,对钱财没个数,更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弯绕,没承想被孙偃赚进了局里。嗫嚅片刻,她问:“师姊,这该如何是好?我送还是不送?”
须膺见她顺服,便也没再呵斥她,思度片刻,她说:“既然东西都到了我们手上,还能私自留下来不成?”
崔宜依旧奉着法器匣子,须膺同她一道,趁夜中少人,去访少姜。
少姜未眠,仍点灯摹字。丫鬟开了门,少姜听是须膺师姊妹二人,忙出门来迎。须膺扫一眼丫鬟,问少姜:“少姜居士,你在荆州孙氏那儿可是买了什么东西?”崔宜明白,师姊这样问,乃是不愿把私授一事叫旁人听了去,正对少姜旁敲侧击。
少姜显是也听懂了,她把头一点,说:“荆州孙公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的丫鬟们都知道的。”
等进了门,须膺吩咐崔宜打开法器匣子,将锦盒一只一只取出,排在案几上。少姜见了,面上神色又是忧愁,又是叹惋,她随意取了几只,叫丫鬟收下,又另把余下的锦盒推回,说:“他送多了。还劳烦两位仙人把这些退还了罢。”
须膺端详她一番,说:“少姜居士,晨间我问你的话,再问一遍——你可有属意之人?若是不愿答,我以后便不再问了。”
少姜笑了一下,转开脸去,略仰起头,眼睛闭了两闭,回脸时,含下眼睛,昏黄烛火下,崔宜分明见她眼眶泛了红。她说:“说了又如何呢?他年岁比我小,才过及冠,家里又经商。”
“经人策谋,能活即死之事,”须膺并两根手指,点在案上,缓声道,“婚嫁于女子而言,本就是苦海,若你一定要嫁,门户只是虚妄,财资丰足之下,二人和顺恩爱,才是最紧要的。你如不介意,不妨给我讲讲你二人的前缘。”
听了此话,崔宜悄悄瞪大了眼。方才,她挨了须膺训诫,此时不敢再主张,本以为须膺要把少姜与孙偃之事掩过去,谁知她竟正儿八经做起了媒人。她不知,须膺本就为元桃牵过姻缘,凑一个妹妹,再成一桩美事,功绩簿上多记一笔,何乐不为;再者,昨夜之事,须膺对少姜多少还有愧疚,问少姜心意,已是生了襄助的念头。
三人就案而坐,少姜柔声讲起自己与孙偃的往事。与孙偃说的一致,荆州孙家经营书墨首饰,孙偃替叔父跑腿,来胡庄送货。少姜的一点月钱,全用在纸墨之上,一来二去,两人见了面,知道了彼此名姓。起初,少姜只当孙偃是个本分勤快的估客,见他年纪轻,四方奔波送货,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便使丫鬟偶尔照拂,而孙偃也把她当作姊姊敬重,但毕竟男女有别,难以时时见面,交情只如萍水,从未有逾矩之举。眼见相识两载,少姜到了出阁的年纪。
少姜娓娓道:“爷娘做了送我出阁的打算,家中提亲的人也来了三俩,都有家资,有才貌,也诚心实意,我没有不满的,可爷娘还是替我筛去了不少。说实在话,婚姻未成,我心里反而欢喜。”
崔宜不解,问:“这是为何?难道二娘子同令妹一样,压根不愿嫁人?”
少姜摇了摇头,她说:“我是个寻常女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一段寻常姻缘,哪有‘不愿嫁人’一说?我只是……只是……”她含低了眉,又迟疑,又愧疚,半晌,苦笑道:“不瞒两位仙人,我是中女,不及阿姊豁达,不如小妹进取,也只有婚嫁之时,才能见得爷娘为我筹谋。”
此话一出,须膺师姊妹双双沉默了。少姜在家中常受冷落,却从没有怨艾之色,只在方才,吐露了一点渴盼父母爱护的真心,即便是父母拦了她的姻缘,她也当是父母为她用了心力,兀自高兴感激,又觉得这高兴是暗自拂逆了父母,不免生了愧怍。这样的心境,凡是做女儿的,多少都能体会得,须膺与崔宜心思细致,此刻听了,都是酸涩难言。
少姜继续道:“重阳时节,庄上向来有登高的风俗,爷娘携家中姊妹兄弟一同游后山,庄中佃户、来往估客也多有跟从的。路上有精钻的贩夫,在空地上摆出一方草席,做投壶游戏,只是比自家玩的要多出彩头,但凡投中的,便能领到小耍货,像竹篾扎的蜻蜓、兽骨削的口笛……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贪看热闹,落在兄弟姊妹后头,瞧人家投壶,正是此时,我遇上了孙公子。他一面是来游耍的,一面又带了些零货,兜售给游人,见有投壶的摊子,便驻足买了几支木箭,邀我一起耍来。我实在……实在是疏于此道,不小心闯了祸。”
崔宜惊异:“投壶能惹出什么祸?”
少姜羞赧,说:“也不是什么大祸,我只是一不小心,掷歪了木箭,不当心,那箭没中壶口,反而投中了旁的商贩的货物,把一只瓷瓶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这有什么?赔给他便是了。”
少姜无奈一笑:“仙人说得太轻巧了。那人索赔,但我手里无甚银钱,出了这等冒失的事,也不敢向爷娘禀告。孙公子仗义,要替我垫付,但那人许是见我衣着不差,又是个软性子、好欺负的人,便把价钱抬得十分无理,叫孙公子也一时偿还不起。孙公子与他争执,却始终没争出个结果。
“本是一桩趣事,全被我作毁了。我心中愧欠孙公子,便与他商量,先把帐记在庄上,从我每月例钱里扣。孙公子……许是不忍,思度片刻,说:‘二娘子可知,在荆州城里,有人十两银钱买一副好字的?’
“我隐约猜到,他是要劝我售字换钱,我说:‘一来,山林之中,笔墨难寻;二来,我字写得稚拙,难登雅堂,叫人见了,也只会贻笑,哪里能卖得出钱来?’他却称我太谦虚,又说:‘我这儿多的是纸墨笔砚,二娘子只管写,余下的交给我便是。’
“我没有旁的办法,索性赌上一赌。孙公子在一旁的亭子里为我铺平了纸,研开了墨,我先略写了几句吉祥话,等晾干了,孙公子便卷拢了字,傍在路边叫卖。
“我只管闷头写,一连写了十几张,都不重样。等抬头时,孙公子已捧了一兜银钱回来了,他喜笑颜开,说:‘果然如我所料,二娘子的字当真是一绝,来光顾的,见了那字,都以为是大家手笔呢!才一会儿,便全卖光了。’”
须膺蹙眉,问道:“庄中还有佃农识文字,好书法的?”
少姜苦笑道:“自然不是,这当中还有隐情,请仙人听我细细讲来。”她接道:“孙公子垫了一些银两,和着我卖字赚来的,赔给了那商贩,总算了结了此事。他又见我多写了几张,便称要一并带回荆州,找慧眼的大主顾。我自然是高兴的,于是卷拢了字,要替他放入随身褡裢里。岂料,他躲避着不叫我放。
“我一时疑心,追问之下,他不得已,解开褡裢,袒露出当中一卷一卷洇透了的纸来。原来,我的那些字并未卖完,他称要带回荆州,恐怕终究也是积压。讨要我余下的字,也不过……也不过是哄我开心罢了。”
崔宜见她脸色黯然,忙道:“二娘子,你别菲薄自己,孙公子既然能换回银钱,必然是有人真心赏识你的字,才为此出钱的。”
少姜摇摇头,道:“他本就是估客,也许有旁的手段,把东西卖了出去,未必顾主是瞧上了我的字。”叹了一口气,她幽幽说:“我不是来诉苦的,只是想说,我在庄上人微言轻,身上无利可图,能得人如此诚心相待,我实在是……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灯烛之下,三人都相顾无言。缓了一会儿,须膺问道:“你可知,孙偃的心意是否与你一样?”
少姜勉强提了提嘴角,道:“仙人,这种事,叫我何处得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