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有半日了,风也平静了,只天际密密地堆着云,薄透一点儿天光。
晒谷场上,耳坠红玛瑙的年少将军掇了一条长榻,翘腿坐在上头,看手下一名戍兵骑着高马,手握长鞭绳,拽着犯人,在平阔的场上慢慢地遛着马。马蹄在白的雪地里捣下几只深深的窝,那犯人受伤重,又挨冻,踉跄了几步,便扑跌在地,再起身时,一团殷红的血渍已抹去了马蹄印。
场边围满袖手舒脖的佃农,脸耳冻得通红,但没听着事情原委,都不肯离去。另一名戍兵柱着长枪,昂首立在众人面前,扬高声音,把那犯人孙偃与黄庭教之事报出来,又说只抓从犯,决不扰动平民,三言两语,直白明畅,讲了一遍,见有新的人凑上来,又再讲一遍。
佃户们听了,低头与同伴接耳议论,不免提及须膺说亲之事,但目睹崔宜那一跪的人,又纷纷为须膺“澄清”,说是紫薇观的小弟子学艺不精,着了妖人的道。
屋外人头掀动,屋内,须膺、崔宜、辛拓的属官与黑狗,已跨进一户有黄庭教符箓的庄客家中,略讲明黄庭教与孙偃之事,须膺道:“还请居士取出泥偶与符箓,交予我们查看。”
庄客哪知随手收的一两件平安符,背后能藏着这么一桩大案,不由大为惶恐,忙去各处,攀上墙,手一揭,一条一条,撕下黄符,胳膊又一圈,搂了满怀的泥偶,都奉送到须膺面前,还连连道歉,说以后决不沾惹这些异教,一心只供奉紫薇观。
袁不忌教崔宜认的,是众妙独创的箓文,是在一般的制式上扭曲变化的,崔宜看不懂黄庭教的符箓,也在情理之中。但须膺学的是平常制式,只一读,便看出一些窍门,她道:“这些话,在道门里不常用,不像乡野里的道士写出来的,倒似文人墨客的手笔,经过道士转录。”
崔宜问道:“居士,这些符箓都是何时得来的?”
那庄客道:“有几张,是端午时我外甥携来的;还有一些,是重阳前后,道人写给庄上佃户的;最新的,是冬至后有几位道人来庄上化缘,随身赠送的。他们都只在庄上停留了半日,便匆匆地走了。”
属官驱黑狗上前,崔宜递一张冬至时的新鲜符箓,垂到黑狗面前。黑狗把湿漉漉的鼻子送上前,闻闻嗅嗅。
须膺则问:“居士可还记得这些道人的相貌?”
庄客思索片刻,道:“还请宽恕我记性不好。当时他们来,和一般的道士并无多少区分,也同两位道长一样,穿着青袍,肩上还另斜挎着褡裢。”
“便没有什么异常么?”崔宜忽想到先前问的另一位庄客,对方谈及黄庭教,说他们的道人以布帷蒙面,怎么这次听的消息,又没有提到这一节,“还请居士想一想,有没有打扮怪异的,比如拿布盖着面目的。”
庄客怔一下,“啊”地叫一声,道:“那位写符箓的道人,确是冠上垂着布,挡住了脸!”
“那人生得如何模样?”
“就……就同二位仙人一样哪!”
“哪里一样?”
“是一位女道呀——”
“女道”二字石破天惊,好似鸿蒙初开,混沌作星四散了。崔宜这才明白,当时那庄客说,“与两位仙人无甚二致”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说,黄庭教与紫薇观服饰相似,而是讲,同她与须膺师姊一样,那赠符的道士,是个女人。
分明与山南的师姊们相处甚久,自己也身为女冠,崔宜头一次听到“道人”二字时,仍不免想象那人是个男子。
可是,为何独独只这一位女道冠上会垂帷幔挡脸,难道她是庄上人熟识的人?
正是此时,一道落地惊雷般的犬吠炸开,崔宜与须膺回首,正见属官的黑狗弓紧了背脊,抻直前腿,冲着门上桃符吼叫。那爿桃符,边角上神兽如云泽腾绕,当中捧着的,正是少姜写的新春吉言,字字鲜浓淋漓,笔笔入木三分,馥郁梅香未散,幽幽怨怨,如美人青青的眉,压着乌蓝蓝的眼。
*
戍兵已从府外盘问到府内,此时,正占了一间厢房,把全府的仆从圈在院子里,一个接一个放进屋内,隔开盘问。幼琼躲在廊柱后,把眼偷偷觑看这一切。本来,一大清早,她在房内迎着鹦鹉读书,约至亭午,忽听女婢通报,说翁婆正吵得不可开交。幼琼担忧爷娘,抛了书卷,一路赶去劝架,却把二姊亲事出的纰漏听了个明白。
二姊少姜,幼琼从来便觉得她人傻得可怜,为了讨好阿爷,从她记事起,这二姊便埋头摹写石碑,分明极想争得爷娘爱怜,又不知如何献彩娱亲,只能年复年、日复日地写,虎口与指节都磨出薄茧,倒像是握练了经年的刀剑。
幼琼想,既然在爷娘处无望,二姊下半辈子的人生,或许都压给了那个姓孙的商贾,谁知这孙姓的后生,却是个杀人嫌犯,一夜之间,庄上传得风风雨雨。二姊失了指望,定然又不知该如何。
她替二姊多舛的命途叹了两口气,又怕她灰心绝望,在梁上悬一根白绫,了结了卿卿性命。此时爷娘争吵,大姊几日前便归了夫家,几个哥哥也都已成家,分了出去,一个幼弟,小小童子,粗心大意,能顾及二姊心情的,也只有她这个小妹了。幼琼当仁不让,劝罢了爷娘,调过头,便要去寻二姊少姜。
府上仆婢全被扣走,四处都空荡荡的,府邸从未如此寂静而空阔。长廊曲折,竹影斑斓,雪色时明时暗——“回肠”,书籍上这二字的形容蹦入她脑中:此刻,她便像行走在一条幽寂的巨蛇腹中。
终于,停在二姊厢房前。幼琼忽觉出不寻常:屋子里有人在烧火。
白昼,翕动的橘光一抖一抖,映在门格子与窗纱上,整间厢房,直似一颗腥热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跃动。
幼琼怕少姜寻短见,举火**,把庄上一并烧了,便连门也未敲,径直要推门进去。谁料,那门扉栓得死死的,一推之下,只摇撼分毫。幼琼着急,忙“砰砰”地拍门,高声叫道:“阿姊,是小妹幼琼!”
里面有脚步声,细细地,越响越近,“嗒”一声,里面人掀开木闩,豁地掣开两扇门。幼琼仰脸看去,正见二姊少姜垂目,面上冷定而疏离,浑似一尊刚落成的、碧玉的神像,而她身后热浪扑袭,微微托起她单薄的衣裳。
幼琼一下失了言语,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木着四肢,随少姜走入屋内。
绕过屏风,一见屋内,幼琼大惊失色:那空地上摆着一口铁锅,上架一团艳旺的明火,火里投着一套青色衣裳,盖在木柴上,正毕剥地烧。眼见少姜又取来一大沓黄纸,随手丢进火盆里,幼琼这才突地一下回神,忙奔上前,蹲下身子,要把黄纸抢出来,又把脚狠跺火焰。火舌已吞卷了纸页,灰烬边缘还勾一道金红,便已被热气纷纷扬扬地抛上了空中。
幼琼叫道:“不能烧纸!会燎着了屋子!”
少姜很耐心,她弯下腰,把黄纸一片一片拾起,又掰开幼琼的手指,掣出纸叠,再次丢进火里。幼琼此时才发觉,那些黄纸上拿墨水写着瘦长的符号,而烧着的衣裳,分明是道袍的样式。
“不,”少姜眉目柔和,瞧着自己妹妹,道,“烧了,才可能有活路。”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幼琼惊恐地仰看少姜,她发觉,自己与她相处十余年,似乎从未摸到过她谨小慎微面具下、真实的脸,“二姊,你这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
崔宜与辛拓一齐赶回胡庄时,天已半黑了。四处又起了风,呜呜地叫,像人在哀哭。
溯问源头的戍兵已向辛拓禀明,最初议论起须膺说亲之事的,正是胡二娘少姜屋子里的女婢。昨日,她们一见辛拓领兵进府,连孙偃踪迹都不明的情势下,便开始流播对须膺不利的言语。
崔宜与辛拓把各自得的消息一对,心中都明了了七八分:这庄上或许还另伏有孙偃的同党、黄庭的教众,但胡少姜,绝对是他最紧密的伙伴,是狼与狈,虎与伥。
两人领着数个戍兵,一入大门,先往少姜的厢房去。等到时,却见那屋子大剌剌地敞着门,漆黑的冷风把屋内帷帘吹得鼓胀胀,而那屏风后摆着一口锅,锅里全是黑灰,被一抔冰雪压灭了火,冰雪许是融化过,但冷夜降下来,又重新冻起了冰。
少姜的屋内寻不到人,二人便去询问胡公与周婆。二老正在屋内对着垂泪,听说少姜不见,忙慌慌张张起身,闯出门去,跌跌撞撞,迎风喊叫少姜的名字。
崔宜急问辛拓:“二娘子不会逃出庄了吧?”
辛拓摇头,道:“绝无可能。胡庄戒令未解,各个出口都设了埋伏。谁敢出去,都是死路一条。若她当真出逃投网,必有兵士前来禀告。”
胡公与周婆还在一间挨一间地敲门,叩问少姜踪影。胡府的仆从多数仍被扣押着,偌大的胡府,除了风在梁柱间穿梭,左右跑动的,只有这两位苍鬓的长者,无望地呼喊着女儿。檐下灯笼扯长他们的影子,又放脱开。
崔宜与辛拓快步跟在他们身后,一面走,也一面四处探看。
忽然,胡公在书房前顿住。崔宜想起,初来胡庄的夜里,胡公曾邀请她与须膺二人入内观碑。胡公把书房的门盯了片刻,摇一摇头,道:“少姜向来乖顺听话,决不会进老朽的书房。”说罢,他也不许周婆开门,拖了她的手,便要再去探下一间。
此时,崔宜还未将少姜与黄庭教的牵扯告知二老,听得胡公此话,不由停下脚步,侧过脸,望向书房的门扇。两边的灯盏摇曳,昏黄的光,与沁蓝的暗,在门与砖上左右交替。门后的空间,沉静得像一瓯海,又似深,又似浅。
“吱呀”,崔宜推开了门,又拗过头,向辛拓使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胡公令人在书房内多砌了许多墙壁,又在壁上挖出许多龛,只为放置石碑。那墙壁挡光,而书房内又不许人点灯,两人从黄昏赶进夜里,忘了拎灯笼,此时只得借着门外的微火,扶墙而行。
正要行进黑暗里,忽然,前方撑出低昧的烛光,黄朦朦的一团,正在转角处。两人迎着亮处,快步走上去。
黑黢黢的书房,谁知,行得愈深,却愈发光明,供石碑的龛中,都被人滴了蜡,在碑前黏定一支白烛,叶叶橘黄的火焰一缩,又一涨。如此,仅一条夹在两壁之间的甬道,放眼看去,烛火十余点,纷纷搏动如星,映得石土砌成的墙壁一时明黄,一时又熏紫,好似供奉无数神明。
辛拓不知前情,但崔宜越走,越是惊心:初入书房,胡公连灯罩也不愿揭,说怕烟火熏坏了石碑,可眼前的布置,竟是丝毫不顾忌石碑好坏。
终于,在最深处,见着了屈腿席地而坐的人。她裹了一条宝蓝的大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擎着一支烛,正凑在最低的龛前,白皙的手指比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上头的文字。听到身后响动,她回脸,瓷一样的脸,额上、鼻尖被火光点上两个滑亮的白点,神情里竟是平静如水——正是失踪的胡二娘子少姜。
崔宜见书房中情状,知少姜已是破釜沉舟。她向前跨一步,痛心不已,眉眼团拧着,道:“二娘子,你诓骗我与须膺师姊,说自己重阳时上山,受孙偃的鼓舞,写字换钱。可我们相问了许多在重阳登高的庄客,并未有一人见到你在山间写字;相反,留在庄上的仆从,说你厢门紧闭,似乎根本未踏出庄上一步——
“二娘子,我师姊曾同我讲,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凭空捏造。你确实在重阳时上过山,也确实为人写过字,只不过,你写字的纸,不是孙偃售贩的笺纸,而是黄符;你也写下了许多吉祥如意的话,但那都是道门的箓文。
“你说想求的,不过一段寻常姻缘,可孙偃一出事,你反手便舍弃了他,将消息散布,说须膺师姊卜卦不灵,害了你的一生,以此为黄庭教造势。”
崔宜走到她面前,蹲下,清凌凌的眼睛里,全是微微打颤的悲痛。她见过少姜的眼泪,见过她的委屈,也曾被她意料之外的背叛撞至深崖边:
“二娘子,你的真心,究竟是什么呢?”
崔宜:你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少姜:当大主教(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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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释嫌一杯酒(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