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白二十二岁,再次有人给他说媒,介绍适龄姑娘,他无一例外全都婉拒。
近些年沈惟一模样在长,他也在长,原本脸上就没多少肉,随着年龄变化,早已褪去十六七岁时的青涩,面如冠玉,风华正茂,待人接客总谦逊温和,又不失底线,进退有度,口碑早在清州传遍,要给他介绍婚事的媒婆不少,但总被他让人拦回去。
他是沈惟一的大人,不是十五岁时沈惟一心里的大人。福伯见他对沈惟一没那个意思,说现今沈家一切都好,让他考虑考虑自己婚事,二十二岁,该成家了。
他总低头浅笑,给自己房间外的花草修枝时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优雅,眉眼间依稀还能窥见沈庭霖年轻时的俊朗,和魏如凝月中聚雪的柔美,他说现在这样就很好,闲时还能去接接沈惟一,若成亲有了孩子,沈惟一会不高兴。
福伯趁沈惟一不在,偷偷问要不要让沈惟一回他自己房间去,孩子大了,还住一间不太好。
沈沛白却道:“他从小睡觉都跟长了八只手八条腿一样缠着我不放,真回了,说不定不习惯的人是我。”
笑了笑,又道:“我倒是想让他回去,那也得他肯离开。”
前些天刚委婉提过这话,给沈惟一气的,背过身去扯小被子盖,不要跟他盖一床被子,但小被子又太小,盖住上半身,露着两条腿,他侧身面向沈惟一躺着,把被子挪过去盖好,沈惟一瞬间转过身来,抱着他不撒手,那点气消了,脑袋闷在他怀里可怜兮兮道:“不是亲生的就可以随意赶出去是吗?我睡哪里呢?我去大街上跟乞讨的挤一起是吗?”
沈沛白解释着:“不是说你的房间特别大,小院子特别漂亮吗?怎么就要去大街上跟乞讨的挤一起了呢。”
“那我为什么要回我自己房间睡呢?我从小就睡这张床,为什么要赶我走?”沈惟一抓了他手臂狠狠咬着,比平时稍稍用了力,终究是害怕咬伤他,换了他里衣咬着,泄恨似的,哭道:“宋锐哥说,是你自己要把我抱来这里睡的,我从有记忆起就跟你一起睡,现在好了,你不要我了。”
好端端的突然还哭了,似乎这是件难以承受的天大的事情,沈沛白手足无措地看他,他趴沈沛白胸膛哭了一会儿,坐起来抹掉眼泪,说:“如果我是你亲生的,你还舍得让我回去一个人睡吗?晚上多冷啊,你想要我在离你最远的房间里一个人挨冻吗?”
这跟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现在这节令,哪里就要挨冻了?
沈沛白低头看自己衣衫上好明显的哭脸,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表情略微复杂,发现沈惟一在盯他,还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道:“不回了,就睡这里,长大了再回。”
“长大也不回。”沈惟一哼哼唧唧重新躺回他怀里,撩着他几缕发丝缠在指尖把玩,末了放鼻子下嗅嗅,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笑逐颜开,狠狠地吸着发丝上的香气,乐道:“哥!好香啊!”
被子里也香香的,沈惟一低头钻进去,趴在沈沛白肚子上说今晚就要这样睡,沈沛白脑海里顿时闪过某些晨间尴尬的时刻,吓得他揪着沈惟一后领把人猛地拽出来,说:“睡觉便好好躺着,躺我肚子上像什么话。”
沈惟一愣了一瞬,呆呆道:“我小时候经常那样躺啊,我都好多年没睡过哥肚子,为什么现在就不行?”
沈沛白哪能说真正原因,支支吾吾道:“你长大了,变沉了,压得我肚子疼。”
沈惟一迟疑着,手伸进里衣在他肚子上压了压,软软的,热乎乎的,薄薄的一层皮,很有弹性,缓了会儿,狐疑问:“真的吗?”
“……嗯。”
沈惟一才不信,大咧咧重新钻进被窝躺上去,了然道:“才不会疼,我脑袋里装的又不全是水,怎么会压疼你。”
沈沛白抓紧被子,皱眉好半天也想不出个理由,沈惟一撒娇道:“我就躺一会儿嘛哥哥。”
还不答应,沈惟一又受伤道:“不是亲生的所以连躺躺也不行吗?”
行行行,可太行了。沈沛白羞愤难当,两只耳朵红的不像话,闭了眼睛说好,心里想着得等沈惟一睡着了把他脑袋弄上来。
沈惟一长太快了,稍不留神又长高一截儿,心性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动不动就撒娇,还不好骗,沈沛白是拿他越来越没办法,只好样样惯着,反正沈惟一原本就好,也不会被惯坏。
沈惟一十三岁,主动跟家里说日后去学堂不用马车接送了,也不用小褚再贴身伺候到哪里都要跟着,沈沛白不放心,说再接两年,沈惟一道:“要什么马车呀,就几条街的距离,我跟陆靖辰跑跑就回来了。”
清州虽大,好歹从小在这里长大,哪哪都熟得不行,还能带陆靖辰锻炼锻炼身体,陆靖辰虽不似小时候那般庞大,但前些年生了场重病,病好后整个人暴瘦,尖下巴都瘦出来了,给陆靖辰和他阿娘高兴的,此后一直保持很小的饭量,担忧再胖回去。
一起走着上下学的第一天,才走出不到一刻钟时间,陆靖辰便受不了了,在后边气喘吁吁道:“清清,等等我,我走不动了。”
沈惟一气都不喘,不解问:“你怎么那么虚,没吃饭吗?”
“吃了呀。我阿娘说以前对我不够关心,非要亲自给我下厨,她那厨艺——”陆靖辰摆摆手,路边寻了块干净台阶一屁股坐下,“不好吃,吃得少,也就弟弟妹妹捧场爱吃。”
陆靖辰自小讲话就慢吞吞的,到了现在还是这样,尤其此刻饿了,更是显得没精打采。
沈惟一抬眼看天,心想等会儿快点跑的话应当不会迟到,便道:“那你等着,我给你买点吃的回来。”
陆靖辰眼角上扬,顿时开心了,道:“要肉包子,三个。”
“行。”沈惟一往拐角跑去,不忘回头嘱咐,“等着啊,别乱跑。”
陆靖辰体质太弱了,吃了包子也跑不动,最后紧赶慢赶,满头大汗跑进学堂,险些迟到,而沈惟一不慌不忙,不急不喘地端坐在自己座位,已经准备好认真听讲。
跑了小两个月,渐渐的陆靖辰能跟上了,他们开始有了固定的回家时间,不会太晚才到家。
这天晚霞美得出奇,沈惟一脑被门夹,突发奇想,问陆靖辰:“你说我能跑过日落吗?”
陆靖辰咬着糖葫芦问:“你追日落做什么呀?”
沈惟一望着柔和的光线道:“时间。我想追追时间。”
“多累人呀。”陆靖辰继续咬糖葫芦,口齿含糊道,“你追不过的。”
沈惟一忽地起跑,“我试试。”
他越跑越快,等陆靖辰反应过来,两人已经相隔甚远,陆靖辰一口吐出嘴里未嚼完的糖葫芦,拔腿追上去,“等等我清清,我跟你一起追。”
斜阳渐远,少年跑过长满青苔绿草的石桥,跑过一条条热闹非凡的街,穿梭在排排绿荫下,日落橘黄的光线打在沈惟一脸庞,身后陆靖辰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晚间摊贩的叫卖声中,沈惟一也气喘吁吁,对着日落穷追不舍,里衣被汗水打湿,额头跑出层层薄汗,鬓角的发丝凌乱的沾在皮肤上。
有人跟他打招呼:“惟一下学了?今日怎么往这个方向跑?”
他回头招手,笑道:“哎!叶婶,我马上就回家!”
途经一家自家商铺,掌柜的正巧在门口,笑呵呵道:“惟一来了?吃个饭走?”
沈惟一边跑边摇手:“不了不了!我哥在家等我呢!”
风声经过,吹散身后掌柜的跟店小二的谈话:“一晃惟一都这么大了。”
“是啊,那会儿还是个小不点,短胳膊短腿儿的要小公子抱,如今都这么高,成大孩子了。”
日渐西沉,晚霞下落,映照清州的橘黄光线染上红晕,太阳不见了,藏在远山身后,沈惟一一刻不停地跑,最后在关口前停下,等了好久,才等到陆靖辰。
“惟……惟一……”陆靖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跟前,腿一软跪在地上,还没缓过来,“你追上了吗?”
沈惟一回头,扶着陆靖辰站好,望着天边消失的黄昏线,神色不甘,不解,还有迷茫。
“追……追上了吗?”陆靖辰稍稍缓神,很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
沈惟一扶着陆靖辰往回走,“还能走吗?天快黑了,陆叔叔该着急了。”
陆靖辰撒娇道:“慢点啊,我腿软。”
“好好说话。”沈惟一在陆靖辰面前蹲下,“上来,我背着你走能快点。”
陆靖辰无所谓道:“没事啊,回去稍微晚点没关系的,阿爹不会很生气。”
“我是怕我哥哥生气。”沈惟一坚持道,“上来。我还得先把你送回家,等我回去,天都黑了,我哥会担心。”
“哦好。”陆靖辰乖乖爬上他后背,又下来,“不行不行,我最近吃得多,阿娘说得多运动。”
沈惟一持怀疑态度:“你能行吗?”
“行着呢。”陆靖辰捏捏自己手臂稍微凸显一点的肌肉,展示给沈惟一看,“阿娘说多亏你带着我跑,靠我自己是不行的,等我弟弟妹妹再大一点,要让他们也跟你一起跑。”
沈惟一同意了,走在前面,“行,走快点,争取早点到家,明天还得早起呢。”
陆靖辰苦着脸:“明天早上能不能晚点啊,太早了,我起不来。”
“不行。”沈惟一往回走了几步拉陆靖辰手臂,带着他加快步伐,“今天差点迟到,你还想再晚。你起不来的话,那我不等你了,反正我不能迟到,我哥会生气。”
陆靖辰小跑着跟上,疑惑道:“沈懿哥哥没有生过你气呀。”
沈惟一说来有几分自豪,唇角扬着笑道:“那是因为我一直都表现优秀,我哥想生气也没地儿生去。”
陆靖辰点头,颇为赞同:“我阿娘也说你优秀,让我多跟你学学。”
沈家与陆家离得近,沈惟一把陆靖辰送到家,跟陆靖辰道别后,匆匆跑向自己家的方向。
天色已晚,拐角进入恣宁街时街头卖羊汤的陈叔还未收摊,边上放着油灯,锅里的羊汤沸腾冒泡,热气腾腾香气甚是扑鼻,陈叔听见跑步声抬头,笑道:“惟一回来了?今日羊肉新鲜,来喝上一碗热汤不?”
沈家世代扎根在清州,世代富庶,每一代都在水灾时救济过贫苦百姓,美名在外,沈家人外出他们都特愿意邀请沈家人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默认不收银子。
白吃肯定不行,沈惟一招招手,笑容满面,“不了陈叔,我哥还等我吃饭,明早跟辰辰大壮一起来喝,一定喝!”
“那带份羊蹄去吃,给你哥哥也带一份!”
“不了陈叔!明天来吃!”
夜幕下华灯闪耀,少年的身影奔跑在繁荣热闹的恣宁街,黄昏时没追上的日落在心里重新升起,沈惟一拼了命的跑,奔向家的方向,到了大门一步不停,跑过前院的假山,跑过长长的回廊,跨过重重门槛,最后在还点着灯的书房门前停下。
门被推开,喘息未定,夏夜微湿的热汗气息混着一贯熟悉的皂香涌入书房,香气蒸腾,很快传入沈沛白鼻息。
沈沛白微微抬头,目光平静,所有的从容不迫在看见沈惟一满头大汗时稍稍动容。
沈惟一还喘息着,笑起来时小虎牙也露出来,“我回来晚了,哥久等了。”
沈惟一进屋,帮沈沛白收拾书案,“哥先吃饭,我来收拾。”桌上一大一小的和田白玉笔筒靠在一起,沈惟一一眼发现自己没装满东西的小笔筒里有一枝木芙蓉,很大一朵,好几种颜色拼凑在一起,粉粉嫩嫩,鲜红如血,干净纯白,还有水珠,想是刚喷过水,他伸手碰了碰,把他哥还未沾墨的干净狼毫放进大笔筒,再碰碰木芙蓉,喜欢得不行,“哥,我的笔筒也装满了!”
是昨晚沈惟一说他一共也没几支狼毫,他一贯废笔,坏了就扔,给他上新的速度赶不上报废速度,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用沈沛白的笔,但用后也会放回沈沛白的笔筒,大笔筒里塞得满满当当,他的小笔筒却怎么也装不满,今日沈沛白回家见家中木芙蓉开的漂亮,便折了一枝放进去,正好弥补空缺。
沈沛白“嗯”了一声,这才出声询问:“怎么这么多汗?”
沈惟一如实道:“跟陆靖辰去关口溜达了一圈,走远了。”
少年身上的皂香气息更重,往日没有察觉,唯独今日,显有不同。
“以后我若是再回来晚,哥不用等我。”
沈沛白点点头,但还是道:“尽量早回来吧,晚上天冷,又黑乎乎的,不如家里安全。”
“好。”
尽管沈惟一这两年身高猛长,窜得飞快,但终究还是孩子,背影透着青涩稚嫩,那张脸更是,沈沛白怎么看都觉得沈惟一还没长大,不放心他大晚上的去外边溜达。
隔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沈沛白还在睡梦中,沈惟一幽幽转醒,眨眨眼,发现自己身体不对劲。
手往下一摸,湿.湿的。沈惟一脑子瞬间清醒,掀开被子一看,当即傻眼,猛地坐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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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