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一十一岁。清州最北边新拓建的郊外要新开商铺,离家挺远,单程都得花费一个时辰,沈沛白提前一晚给沈惟一说了不让他去,沈惟一非要跟着去。
搞不懂这一代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怎么想的,听说陆靖辰天天嚷嚷着睡不够,怎么沈惟一就那么喜欢早起跟他出门呢?
沈惟一甚至都不用等丫鬟进来给他穿衣,也不麻烦沈沛白给他穿,他哥一醒他就跟着醒,即使动作再轻他总能发觉,睁眼了也不赖床,自己就利利索索穿好衣服套上鞋子,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手和脸都要擦干净,牙也认真清洗,挎一个出远门的小包就等着有人给他束发,没人或没时间也没关系,反正赖着他哥出门了,马车上他哥总会给他束,顶多从房间到马车这段距离丢脸一下下,但他跑很快,一般没几个人能看见。
沈沛白知晓沈惟一很能跟,甚至很大可能明日他会比自己先起,偷偷摸摸收拾好行头就站床边等他醒,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结果就是到了目的地后沈惟一全程都在睡觉,叫都叫不醒,晚上又没觉睡,不好哄。
因此沈沛白睡前说:“明日不许跟我去,太远了。我给你安排了小游戏,在家中的某一间房间藏了一顶你小时候戴过的帽子,明日走前我告诉你它长什么样子,你在我回家前找到它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出门,我要见掌柜的。”
“太远了,路也不好,马车颠簸,你会难受。”
“你都不嫌难受,我也不嫌。”沈惟一越过沈沛白身体溜下床,翻箱倒柜找明日要穿的好看衣服和鞋子,搭配好后放一边,连要带的小挎包都收拾好了,里面装有碎银和装水的小壶,一点冰糕,以及暑热天气离不开的小折扇,都装好,再爬回床上。
沈沛白被气笑了,弹他脑瓜子说:“你怎么油盐不进呢。”
“进呢进呢,哥哥让我进我就进。”沈惟一抱住沈沛白胳膊把自己圈住,很热也不松开,“不就是远门吗?去年哥哥不还带我去浔州看望外祖母,不就是清州最边上的新商铺吗,再远也远不过浔州。”
“还说呢,是谁去了浔州天天撒娇,跟外祖母撒娇完找舅母撒娇,跟舅母撒娇完找小煜哥哥撒娇,连我那不苟言笑的舅舅都被你拿下,直夸你活泼可爱。”
“我就很活泼可爱啊,出门看见的人都这样夸我,他们还夸我好看,说我爱笑,一看就是有福气之人。”
“那也不许去。”
“……哼。”白瞎了准备的好看衣服。
沈惟一钻进他怀里,抱住他闭眼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沛白仔细听了听,隐约在说什么不去就不去,等你走了我跑着去,就不信追不上你的马车,等我再大些,家里所有马加起来也跑不过我,你去哪儿我追着去哪儿,可别想甩开我……
沈沛白觉得,有必要起得再早些,趁沈惟一还在睡立马走。
迷迷糊糊将要入梦前,好像听见沈惟一在说梦话,“哥哥……以后出门,能不能都带上我啊?”
沈沛白意识瞬间清醒,没搭理沈惟一,这句梦话却在脑海反复回荡。
清晨提前醒来,小心翼翼拿开压自己胸膛上的手,抽出被压着的胳膊,轻手轻脚穿衣起床,束发时余光看见那堆沈惟一昨晚准备好的衣服鞋子和小挎包,那句梦话也在耳边萦绕不停。
许是太热,沈惟一自己醒了,睁睁眼发现沈沛白不在身边,望远些发现他已经快收拾好,当即意识清醒从床上爬起,以最快速度穿衣洗漱,就剩一头睡乱的头发没打理。
沈沛白丢给沈惟一一个扔铜镜前没收回箱子里的拨浪鼓,描述了那顶小帽子的颜色和样式,要他在家玩,沈惟一不情不愿地晃动拨浪鼓,低头不语。
沈沛白出门听福伯汇报时,沈惟一头发也解决好,一手握着腰间的小挎包带子,一手摇着拨浪鼓站门口眼巴巴看着。
沈沛白有些不忍心,想起那句梦话,心事重重,回头往里面一喊:“沈惟一,去不去?”
沈惟一一惊,反应过来乐道:“去去去,怎么不去呢。”
沈惟一欢欢喜喜蹦哒出来,把手里来不及放下的拨浪鼓往沈沛白怀里一塞,挤开宋锐去推沈沛白,沈沛白说:“去了少说话,跟紧宋锐哥哥,不能乱跑。”
沈惟一像脱缰的野兔,兴奋得很,“知道知道,哥还不相信我吗?我这么乖。”
乖倒是挺乖,这么些年除了郑无良那一次外没给沈沛白惹过麻烦,说起来那次幸亏他那么闹,郑无良被依律关押后出来便主动解了与沈氏布庄的合约,说什么老无所依,要去外地寻个伴生个像沈惟一这样的乖儿子。
说起来沈沛白也是担惊受怕好一阵子,生怕被郑无良发现是沈惟一让人报的官,那阵子都强制让沈惟一待家里不出门,一次也不让他和郑无良见面,好在无事发生,郑无良也离开清州,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回想间,耳畔响起呼呼风声,马车一路不停,到了山路极不好走,沈惟一躺他腿上睡得正香,被一个颠簸惊醒,起来喝喝水,脑袋枕着沈沛白胳膊继续睡去。
一次次醒来又睡去再醒后,终于到了新商铺所在地,沈沛白这是第三次来,查看上一批售卖情况,掌柜的已经脸熟,来马车前相迎,拱手叫了一声,“东家。”看见身后跟着的沈惟一,顿了下,“这位是……”
沈沛白第一次带沈惟一来,这里的人自然不认识,他简单介绍道:“少东家。”
“哦!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少东家一看就气宇轩昂,博学多才,日后在生意上定能帮东家分忧。”掌柜的朝沈惟一行礼,沈惟一也有模有样回礼。
嘿嘿,我是少东家,沈惟一面不改色在心里得意,虽然不知道少东家是什么,但肯定跟我哥有关,哼哼。
“竟不知东家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年少有为啊。”掌柜是外地人,不知晓沈家情况,话里满是赞叹,手往旁边一抬,引人进屋。
沈沛白颔首笑笑,没有解释。
这块区域会新建闹市,目前各大商铺已纷纷开业,少数未开业的也在筹备开业之中,届时沈家的商铺正处最为热闹的繁荣地,十分有前景,就连现在,因为布料好看价钱实惠商铺服务还好,已经引来不少回头客。
但沈沛白发现个弊端,掌柜的太过于执着提供良好服务,库里剩了太多裁下来的边角料,卖不出去也舍不得扔,造成巨大浪费。
沈沛白说:“奢侈则钱财竭,联系城西刺绣铺,看能不能有办法把这些边角料利用起来,缝制香囊小扇什么的。”
郊外人多不富有,对于香囊小扇似乎倒很喜欢,沈惟一下马车时一直给他扇风,路过的人好多都盯着沈惟一手里的小折扇,若是能用剩下的琉璃纱制作小团扇给小孩子玩,不失为一种利用,天热了,即便是送与小孩儿也好过浪费。
至于香囊,附近有寺庙,剩的锦布可以缝制香囊。沈沛白继续道:“若那边谈不拢,庄子便新开设一个手艺,过些时日我去找温掌柜问问能不能借个绣娘来教教大家,家里有闲着想挣钱的亲戚都可以来,工钱不会亏待大家。”
掌柜的连连说是,记录好要点,看沈惟一东张西望像是饿了的模样,忙道:“快到饭点,东家与少东家不若先用饭,咱们边吃边聊?”
沈沛白回头看一眼沈惟一,手伸进他的小挎包拿出小盒糕点说:“先吃点垫垫。”
沈惟一接过糕点盒子,弯腰附在他耳边笑容满面道:“哥,刚才马车经过时我发现家馆子,里面在炖猪蹄,闻着可香了!”
沈沛白道:“那你少吃点点心,等会儿回去时找找是哪家,给你买。”
说罢又提醒道:“喝水。”
“好哎!真的可香了,哥你肯定也会爱吃。”沈惟一咕噜咕噜喝水,余光瞥见什么,放好小壶去看掌柜的养在角落即将枯死的小树苗,拿出自己的小壶给小树苗浇浇水,移到阳光下照着,刚要走发现对面还有一棵也快枯死的小树苗。
沈沛白对掌柜的说:“孩子容易饿,给他带了吃的,不用管他。”
彼时沈惟一正挪到对面照旧浇浇水,晒晒太阳,然后逗地上自己的影子玩,沈沛白随掌柜的上楼看账本前回头道:“惟一,我们上楼了,你不要乱跑,有事上楼找我。”
“哦好!”沈惟一抬眼看了一眼,阳光下手指变换飞快,地面上影子一会儿变成小鸟儿,一会儿变成蛇,玩了几下起身飞奔上楼找他哥哥。
过了些日子,那边果然没谈拢,一是布料昂贵,进价就不便宜,二是边角料运输不便,货到了打理起来也麻烦,三是整座清州城就没有用琉璃纱制作香囊的前例,不敢冒险。
掌柜的也跟对方提出解决对策,然而对方只道小本生意,不敢做。
此时沈沛白刚过二十一岁生辰,生意上的事情已经游刃有余,听完只点点头,说:“那便通知下去,小牧去庄子找田良叔,让腾一间屋子出来用作刺绣吧,教刺绣的绣娘我明日去谈。”
眼看年关将至,沈沛白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沈惟一拿着得了甲等的考卷回家,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周围摆上一圈红绸子,要确保他哥一进来就能发现。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哥回来,沈惟一窝在前厅打盹,被一阵冷风吹醒,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他亲手熬的鸡汤都要放凉了,忙不迭送去厨房加热,回来时正好等到他哥也回来,宋锐和小牧边走还在边说话。
宋锐说:“小公子,新到的那批织金锦目前出货易亏损……”
沈沛白说:“先放着吧,待价而沽。”
小牧兴致勃勃说:“小公子,上次那批货,天崇成衣铺商老板很感兴趣。”
沈沛白道:“天崇太远,我去不了,田良叔和你一起去吧。”
到了前厅门口,宋锐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沈惟一端着鸡汤跑来,喜气洋洋道:“哥!你回来了,快尝尝我熬的鸡汤,还热着呢。”
沈沛白点了下头,回头问:“还有要紧事要问吗?”
宋锐摇摇头,小牧也识趣走开。
过了这么些年,沈沛白早不是最开始那个到了年关会急得不知所措的东家,好一阵子他都没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每个决定都要深思熟虑,生怕搞砸,现在不会那样忧虑,庄子运行照常,各大商铺打理的井井有条,阿爹留下的产业一个没亏,阿娘负责的成衣铺子年年有盈,只是有些亏待沈惟一,缺少陪伴。
“这么晚还不睡,在等我?”
沈惟一放好鸡汤,扶他哥进屋坐好,“是呢是呢,明天开始有长长的休沐期,又可以跟哥出门了!”
盛出一碗香浓鸡汤给他哥,在罐里翻翻找找,弄出个大鸡腿加碗里,“哥吃这个,炖好久呢,混着蘑菇味儿,我跟大壮还有他阿爹一起进山采的蘑菇,可香了。”
沈沛白只喝汤,把鸡腿给沈惟一说:“你吃,我不爱吃肉。”
沈惟一哼哼笑着,把鸡腿啃得精光,然后送他哥回屋,自己去书房取甲等考卷,顶脑袋上得意洋洋呈给他哥看。
“厉害呀,又是甲等。”沈沛白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沈惟一听得心花怒放,一口咬在沈沛白手腕,小虎牙轻轻磨着,咬不疼,但也不松口,笑得眉眼弯弯。
……
沈惟一十二岁,这一年身高猛蹿,沈沛白坐着已经够不到他脑袋位置,只能让他自己在柱子上刻下划痕。
然后看着拉开差距的大段空白发呆。
沈惟一把脸凑近了问:“哥你不开心吗?我长高了呀!”
沈沛白视线从柱子落回沈惟一脸上,嘴角轻扬,笑意盈盈,目光温柔至极,“开心的呀,惟一长大了。”
眼前人才十二岁,已经快跟宋锐比肩,脸上婴儿肥褪去不少,下巴有些尖,头发也快长到腰迹,初具少年人模样,整个人明媚如朝气蓬勃的太阳。
“那肯定呀,每年都长呢,哥你看我一岁那会儿——”沈惟一蹲下来在一岁那里比比划划,少年音色清澈明亮,带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不似小时候那般奶声奶气,“这么大点,站都站不稳,哥你怎么给我量高的?”
沈惟一一说话就爱笑,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还能看出刚开始长大的青涩,他聪明好学,先生无数次对沈沛白说让他试试去考状元,在学堂也跟同窗间相处很好,热烈大方,朋友成群。
回家时跟街上不少人都认识,跟他们挥手打招呼时喜笑颜开,对谁都笑,沈沛白回家路过时无数次听到他们夸赞沈惟一,也夸他教得好。
沈沛白想:这样耀眼的孩子,哪里是他教得好,分明就是沈惟一本来就很好。
沈沛白抓住沈惟一两边胳膊,道:“这样抓住的,宋锐帮我把你站不稳的双腿按直,然后换福伯按住你胳膊,我腾出手按你脑袋,确认好位置后松开你,你就坐地上看我刻下第一刀,眼神懵懵的,跟你解释了也听不懂。”
沈惟一珍爱似的摸摸第一刀刻痕,脸颊在柱子上蹭了蹭,干脆坐地上,仰头一副笑脸道:“我没懵,我就是看看哥要干什么。”
那时候的记忆大多记不清了,沈惟一一本正经说瞎话呢,沈沛白配合道:“想绑架你,把你绑柱子上让你卖艺,给我卖笑让我笑开心了,才给你奶喝。”
说起喝奶,沈沛白不合时宜想起第一次抱沈惟一回自己房间睡时被咬过的地方,事情过去那么久,乍然想起还会感到羞耻。
沈惟一特别喜欢咬他,尤其是脸和手,心血来潮时就会按着他脸啃上一啃,啃完还会给他用袖子把口水擦去,笑靥如花,甜甜地喊他:“爹爹。”
后来喊:“哥哥。”
譬如此时,沈惟一再次咬上他手腕,然后嗓音干净清亮地喊:“哥哥。”窗外阳光明媚,沈惟一亦是,满面春风道:“今日可是我生辰,我的面呢哥哥。”
“没忘,今天特意留了一整天时间陪你,这就去煮。”
哪儿能再忘呢?沈沛白在沈惟一六岁那年忘过一次,至今愧疚,别人家过生辰合合满满,但他前些年总早出晚归陪伴沈惟一不够,那么小的孩子经常趴毛毡毯上等他等到深夜,他每次看见都特别心疼,觉得亏欠沈惟一太多。
“那我要先吃长寿面,然后要吃城北的炖猪蹄,猪蹄多买点,还要有荷花酿,然后哥哥陪我去钓鱼,晚上我给你炖鱼汤喝呀。”
沈惟一推沈沛白往厨房的方向去,想起什么说什么,心情美得不行,觉得夏日也缤纷多姿,树荫可爱,花也可爱,家里专人打整的花花草草都无比好看,太阳都可爱不少,他总嫌自己跟哥哥待一起的时间不够多,像今日这般完完整整的一天都腻在一起没有生意上的烦恼简直是不敢想,平时爱干的事情总想今天一日之内跟哥哥干完。
而无论他说什么,沈沛白都说好。
“还有还有,大壮他阿娘经常带他上山摘野果,咱们的桃林果子也要成熟了,哥哥也要跟我去摘,下个月学堂有蹴鞠比赛,先生说最看好我,哥也得去看,我还想念外祖母,我要钓最大最肥最鲜的鱼给她送去!”
不仅是今日的活动,连近期想干的事也一口气说出,恣意的少年眼里装着世间美好,所有美好都要与沈沛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