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的街市车水马龙,喧闹非常。江文梧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他手里端着一杯茶,氤氲的热气弥漫成一道屏障将他与市井吵闹隔绝,屏里人眉目如画,稀疏的距离感显得他不近人情。
“有什么事?”江文梧抿了一口茶,衬衣上精致的袖扣折射冷光。
于臬双手交握置于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说:“我去你说的那个教堂拿到康廉直当年陷害程轲的文件,再合上这几年他贪污的材料一起上交。康廉直虽然现在被关押在监狱看守所,但是外头仍在联络高官。康氏当年上位后掌控了不少要职,树大根深,我始终害怕这局扳不倒他。”
江文梧放下茶杯,说:“自乱阵脚,你太着急了。”
于臬身子往前倾,注视着江文梧的脸,心跳得快。一个男人怎能生出这样丽色?他第一次见江文梧时就知道康廉直一定会落入这个圈套,康廉直向来爱用美人铺路,财务院和军务院针锋相对已久,要翘开楚凤训的门,他可真是太合适了。
直到江文梧的目光扫来,于臬才连忙别开眼,紧张道:“康廉直虽被缉查扣押,但是……”
江文梧眼底有微不可查的蔑视,说:“琅州于氏,当年你们同宗的程氏是怎么被灭门的,你最清楚。外头的根再牢再深又如何,没人想搅进这趟浑水。”五年前程轲因为贪污入狱,程氏四处奔走,程轲的夫人把头磕遍了同宗的府前阶,没有一家肯开门。程氏荣华时前呼后拥,根系遍布宿州政府,而没落的时候没人愿意伸出手帮扶。
庞大的树一夜间枯槁,寿数耗尽时连一点木屑都没剩下。
怪不得程轲疯。
于臬低垂着眼,似乎有些难堪:“当年是我们对不住……虽是同宗,但毕竟亲属远房,更且于氏当年势微——可是如今康廉直手握重权多年,他一人牵涉太多。”
“你不如换位思考一下?为何程轲,李丰溯至死未能翻案?一个权臣在位时叱咤风云,是累的善多还是积的怨多?”江文梧手指敲着茶杯碟,面露不耐之色,“此事不劳你费心,自会有人推波助澜,静候佳音便是。”
这场博弈里,众人着眼的并不是昔日高官的陨落,而是对于蝼蚁来说曾经遥不可望而此刻触手可及的明堂。
那个位置一定会空出来,而谁都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于臬指尖用力得发白,程轲一事他比谁都清楚,康廉直现在的处境正是程轲当年事发的样子。他再看江文梧一脸风轻云淡,心里顿时倒上一股恶寒。
当年程轲事变突然,先是有人揭发,接着政务院下缉捕令,法院审判结案,程轲入狱,程氏满门抄斩——一切仅在二日之内结束,即果断又显得草率。如此短的时间内程氏根本找不到自证的方法,而对方证据确凿,明显有备而来。
如今康廉直也是,先是于臬举报,政务院下缉捕令,现在正走到法院审判的程序。
太过巧合和顺利让于臬反而不安。
于臬忐忑道:“那张名录……”
江文梧笑了一下,窗外光斑落在他脸上,旖旎非常。
“你不是想坐上财务院院长的位置吗?宿州府没人看得到你的功绩和忠心,在这里,只有推倒一切阻碍才能上位。康廉直必然千夫所指,拿回琅州的世家地位,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于臬几乎要将指骨生生捏碎:“你的意思是……借此机会将康氏连根拔起?”
“你不想么?”江文梧反问他。
枯树逢春本就是世间稀有,彻底烂了根的木就算曾经遮天蔽日也再难生芽。
更何况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呢?
江文梧笑容温文尔雅,手里的茶彻底凉了。他的目光逐渐飘移到窗外,车马骈阗,华灯初上。或许是习惯了静室内只伴有一盏孤灯,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被这万家灯火惊艳。他起身,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于臬连忙跟着起身,往江文梧的方向追了几步。江文梧侧过脸,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绚丽的光影。
他等着于臬的下文。
于臬捏了一把汗,说:“没,没什么。你路上小心,夜里车多。”
江文梧很快消失在霓虹灯里。
易鑫推开小包厢的门,看见坐在沙发里深思的于臬。他落座江文梧刚才的位置,推开那杯茶,说:“江文梧兜这么大圈,将自己置于险境,却不提问政司只要一个小小银库司,他所谋到底是什么?此人城府颇深,手段阴险。他会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于臬掐着眉心,与江文梧待在一起的长时间高度警戒让他疲惫不已,回道:“与虎谋皮,当然少不了风险。只是如今他动不得,现在时局紧张,谢霖阙是重中之重,倘若让江从朔知道了他家的小少爷在这里出了什么事那还得了?还有西海司,他后台太硬了。”
易鑫说:“楚凤训把他送到监狱里关了几日,谢霖阙和西海司也并无动静。”
于臬叹道:“这不一样。除非楚凤训有意为之,否则他能锁着军务院和监狱让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可财务院根系庞杂,江文梧一出事,谢霖阙就能马上收到消息。”
易鑫却觉不然,说:“楚凤训这样有能耐,我们为何不借其势而用之。康廉直上任来财务院和军务院生了不小的嫌隙,军务院上下一心可谓是人人愤懑。谢霖阙的事情楚凤训不会声张,必定只有他与他人副官几人得知,而上次他把江文梧送到监狱这事人尽皆知,现下他又不在宿州。江文梧若是落入军务院里会有怎样的下果?”
于臬有些惊讶,说:“借刀杀人?这不是你一贯的风格。”
易鑫无所谓地摊手:“一不做二不休,这件事情不能出现一点意外,否则赔上的就是我们两家的命。借楚凤训之手除了江文梧,谢霖阙没个一年半载不会知道,也没人能查到财务院的头上来。至于局势,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于臬明显动摇,可事关重大,他心中依然犹豫不定。他默了半晌,缓缓道:“此事……下次再议。”
易鑫仿佛早就知道了他的答案,无言地转向窗外,华歌已歇,夜深了。
江文梧拎着着一盏从老街上买来的提灯,昏黄的一点灯光慢悠悠地在黑暗的小巷子里穿行。
薄纸里的烛芯再燃起这千年前的萤火,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扶携不灭的古朴血脉。不过二三十年,这个城市已然找不到当初的模样了,只有这一盏走马灯栖息一隅,守着古意。他转身拐进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路,再往前直走一段就到了他的住处。不一会儿,一人从屋顶跃下,站在江文梧身后。
江文梧问:“是谁来了?”
无弃一身夜行衣,抱拳行礼,说:“公子,无昧传信,是盛家主。”
“来意?”
无弃摇头,回道:“无昧说盛家主要见公子,现在在您的小院里。”
江文梧端详着灯上的图案,片刻后把灯丢给无弃,在昏暗的月光中独自走入夜色里。
盛川烛等候多时,一见江文梧来,立马起身唤他:“怀允。”
江文梧点头,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说:“这个时候你不应该离开朔州。”
盛川烛起身倒掉了杯里的茶,再沏一壶热茶,先替江文梧添了,再倒一杯给自己,回道:“一切有先生把持,我在不在场都是一样的。”
他借着热茶的云气看向江文梧削薄的肩,说:“夜深寒凉,你应该多添几件衣裳。可是来时没带够?”
江文梧摇摇头,说:“入夏了,宿州要比朔州暖和很多。”
“还是会冷的。”盛川烛翻开手帕,里面躺着几粒褐色的小球,“你走的时候忘记带药,我给你带来了。”
江文梧说:“你来只为了送药?”
“自然不是。”盛川烛用眼神把江文梧扫了个遍,最后目光停在他的肩上,说,“宿州医疗是相当好的,无昧再如何也比不过医生。你离开朔州一月有余,一封书信都不曾送来。我来看看你。”
江文梧放下茶杯,口中苦涩,随意拿了块糕点吃着,咽干净了才说:“无弃会定期向朔州送我的消息,你对我的动向应当是了如指掌。”
“我知你事务繁忙,”盛川烛避重就轻,温和地笑道,“看起来瘦了不少,离开大院,饮食也不能松懈。”
“如果你只是为了说这些话——”
“——我已向先生求得宽限,这几月内他不会再逼你,回家吧。”盛川烛打断江文梧,紧紧按住后者放在桌上的手。
江文梧面有不豫之色,说:“那几月之后呢?”
盛川烛急忙道:“我会再——”
“求?”江文梧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说,“你以为他次次都能同意?这可不是儿戏。忤逆老师的后果你很清楚,不是吗?”
盛川烛俊美的面孔顿时发白。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江文梧并不理会,起身向门口走,抽起无弃腰间别的长剑直直丢到桌上,雪白的剑锋撞翻了茶具,浓郁的茶水泼到地上,满室飘香。
“或许你能换种方式把我带回去,你敢吗?”他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盛川烛衣袍下的手握成拳,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江文梧垂眸,倒在地上的提灯画着天上飞鸢,渊中跃鱼。微弱的灯光照着他小半张脸,显得那轮廓更加深邃。
“长官,我从他出去后就跟着他。他待在自己屋子里好几天都没出门,就是有一个人可能是他的近侍吧,每天准时给他送三餐而已,一直没有什么异常。直到今天,他才出门去见了那个财务院之前的副院长于臬,然后他就又回家了,没再出过门。”茗声眼巴巴地盯着臻青餐盘里的肉,把着话筒向远在天边的楚凤训汇报任务。
好饿。
臻青美滋滋地夹起一块肉在茗生面前晃了晃,然后果断地送入口中。
茗生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楚凤训把额前湿透的碎发撩到头顶,露出英气逼人的剑眉,说:“那你继续盯着。臻青呢?”
“长官叫你!”茗生就等着这句话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话筒塞到臻青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抢过他手上的筷子就大块朵颐起来。
臻青瞪了眼犹如饿死鬼进食一般的茗生,朝话筒里说:“长官,我在。”
楚凤训跟臻青交代完事情时已经接近凌晨,他揉了把脸,仰头靠在椅子上小憩。祝瑾伤势不轻,现在还在医院里没醒,得再多耽搁两日。可谢霖阙的事不能再推迟了,楚凤训已安排他人来替他接祝瑾回宿州。那人一到,楚凤训就能启程。
他看向不远处的镜子,自己的头发已经干透了,此刻正软软地又要塌下来。犹记得上次给江文梧擦头发时,墨发如绸,像流水一样,总是握不住。
宿州府全面革新这么多年,还留长头发的人鲜少了。谢霖阙江氏行商,接触的是宿州府各地的人,不可能消息闭塞。那江文梧为什么还留长头发?
楚凤训轻轻拾起桌上的相片,江文梧的目光仿佛穿过时空投在他身上。
古井无波。
那日相见时,他是这样的眼神吗?
好像不是,那井水动了一下,泛着微弱的涟漪。
或许他记得以前,或许他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在哪里也靠得这么近过,也是咫尺间对视。
两次惊心动魄的相遇后楚凤训一直在秘密地找江文梧,可他只记得门缝和雾里的那双眼睛,江文梧的脸始终是模糊的,他似乎不曾见过江文梧全容,这份疑虑扩大到楚凤训怀疑所有都只是自己饿得神智不清时的幻觉,虽然这份愧疚真真实实地折磨了他许多年。
当江文梧出现后,一切拨云见月。
是真的,江文梧存在,楚凤训当年也确实见死不救。
这种复杂的心境让楚凤训在见到江文梧时心跳得快,就像见到分别许久的恋人。
想靠近他,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在怪自己。
可是这些问题要以什么身份问出?
楚凤训把江文梧的名牌拿出来放到相片旁,摩挲着名牌上的字。
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试看看能不能跟他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