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梧这两日没去财务院,在自家小院子里落得清闲。此时他正坐在树下竹席端正地抄书,微风翻动书页,品读犹带墨香的文字。
无昧在江文梧小桌角放了盘时令的鲜果,添上热茶后跪坐一边磨墨。
无弃自屋顶倒吊下来,压低声音对着无昧说:“屋子里那堆铁叫个不停。”
“什么铁?”无昧不解,捏着墨条的手顿了顿。
“方方的,黑色,上面盖了个像……丝瓜的东西,前几日你抱进来的。”无弃拧着眉描述完,抱臂说,“还扯了条线接着,你说要用电。”
江文梧也停了笔,侧首看无昧。
“丝瓜?用电?”无昧细细想了一遍,恍然大悟,“噢!是电话,电话筒哪里长得像丝瓜?”他嘟囔着起身进屋去了。
“公子不觉得像吗?可以传声的丝瓜,大院里那间屋子不让人随意进,我从窗户看进去的,好几个人捧着那丝瓜说话。”无弃挂久了有点累,晃了晃身子,长发也跟着晃悠,“公子今日没有什么要采买的吗?”
“没有。”江文梧放下笔,向他招招手,“下来。”
无弃利索下落,三步并两步走到江文梧边上坐下,问:“公子做什么抄书?先生罚了吗?”
“老师嘱咐在外也不能落下功课,”江文梧把鲜果推到无弃面前,说,“吃完。”
“无昧给公子准备的。”无弃有些犹豫,抱着手不动。
“我不想吃,他会丢掉。”江文梧看着那毛绒绒的枇杷,说,“让你带的东西藏好了?”
“我藏在浴室里,这屋子太空了,没什么地方可以放东西。”无弃从小盘子里拿起一个枇杷,上面的绒毛让无昧洗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顽强地残存着,“直接吃吗?”
无昧找到那台搁在屋子深处的电话,但此时它已没有声响。他在电话旁等了会,没见它再响才离开。
无弃吃完果子就上屋了,江文梧则若无其事地继续抄书。
无昧在原位跪下,执起墨条继续动作,瞥见桌角的空盘,问道:“公子喜欢?宿州的枇杷很出名,我买时那些姐姐阿娘摆了一整街,可甜?”江文梧难得出来一趟,无昧总想着找些什么好吃的给他,北方少见枇杷,无昧见了这黄澄澄的东西也好奇,于是就买了些回来给江文梧吃。
“甜。”江文梧头也不抬,“是谁来的电话?”
“不知道,他没再拨了。”无昧回道,“那我下次再买点?”
“随你。”
屋顶的无昧吐着嘴里的绒毛,仰着肚皮晒太阳。
东辖关办公院内。楚凤训伸直了指头将手套戴上,他此时换上便服,额前的头发散下来,平添了几分稚气。信玉挑完楚凤训此行要用的人后就启程返回宿州了,楚凤训抬眼看向老实巴交地站在门柱旁的谭汾临,问道:“准备好了?”
谭汾临小鸡啄米般一阵点头,伸手替他挑开了门帘。
楚凤训从二楼看下去,一排黑压压的人整整齐齐地站着,似是一列青松。这不比歌州那一群乱七八糟好多了?他指了指排头兵,说:“这些是谁带的?你?”
谭汾临站在他侧后方,踮脚歪头才看到他指着的人,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的一个副官。”
楚凤训若有所思,说:“走吧,时间到了。”
河水静静流淌,映照万里霞光。楚凤训坐在快艇一侧,伸手进河水里,修长的手指在极快的移动速度下将水流分成两股,滚滚向后奔去。
兰台河是宿州府和昭州府的分界线,为了两府关系和睦,早在三分天下时宿州政务院前理事长温子岚就和昭州府前内阁首辅施寻唯签订了协议,兰台河属于两府共有,主河道及其上空不得发生冲突。
两边谁都不能开火,接特务也不是个轻松的事,一不小心就要你死我活,实在不好处理。没办好轻的是政务院要问责,严重点昭州府又要借此闹什么破事出来。因此楚凤训在接到舒泊渊——宿州府政务院现任理事长——要求他到兰台河接回军务院两年前受政务院调派前往昭州府的特工时略有讶异,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刚想叫个人帮他从口袋里把手帕抽出来,突然又想到了里面安稳地躺着的什么,嘴角一弯,手随意地在裤子上抹两下就戴上手套起身了。
天边的红霞褪色得快,这幅美景只存在了几分钟。一轮月在已然黑去的穹顶浮现。河东岸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伴随着几声枪响,一个雪白的影子跌入河里,撞碎了河面的星汉。
一群黑乎乎的人紧追着白影至树林的尽头,楚凤训抬手示意舵手放慢速度,那群人在河岸徘徊许久,不见有什么东西从河里浮上来,慢慢地又隐入林里。
“楚凤训!”
水面突然伸出一段洁白的手臂。
楚凤训连忙把那人拉起来,待到随行的人把祝瑾挪到船上了才看清她的模样。别去两年,祝瑾似乎瘦了些,也更高挑了。她发丝滴水贴在脸侧,自这个角度楚凤训却看到另一个人的面容。他的惊讶被祝瑾疑惑的目光打破,回神笑道:“祝小姐,叫人全名是不礼貌的。”
祝瑾用递上来的毛巾按住身上的伤口,共有两处,一处在肩上无关紧要,可另一处却打在侧腰,此时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她的脸色苍白,却也露出了笑:“两年不见,你还会讲礼貌了?真是见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
遽然刚才那片橡树林里又一阵躁动,楚凤训侧身看去,一个黑影被无情地抛进河里,“咚”的一声,再无动静。他皱眉道:“怎么回事,内讧?”
祝瑾轻咳两声,回道:“谁知道呢。”
不久后快艇靠岸,祝瑾的情况不容乐观,楚凤训差人把她送到医院去,又叫护卫小队自己回政府大楼,想着闲来无事,自己便慢悠悠地在东辖关小城里乱走。
东辖关小城颇具昭州府特色,道路两旁都是木头楼房,只有靠近政府那段是白色的骑楼。
傍晚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街边早早就架起了卖小食的摊子,小贩捧着把自己的货品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天色一暗,霓虹灯牌亮起时店小二们不约而同地点亮屋前的红灯笼,高楼纷纷扬下各色的布匹垂在招牌前,戏班子也从小巷里钻了出来。
楚凤训走到一处酒楼下,正打算找个地方吃饭,倏忽听到上方传来阵口哨声。他一抬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俊俏公子哥正捏着小糕倚在木栏上。
“旻章,一个人在街上瞎晃什么?”
“找个地方吃饭,”楚凤训抬头回道,“你也闲了?”
“上来说话,”邢雁影往下丢了张纸,回头喊道,“姐姐!找个漂亮的妹妹去把楼下那位爷迎上来!”
楚凤训伸手一抓,是一张相片。
邢雁影点了好些好酒好菜,此时躺在一位歌女怀里玩她手上的串珠。
“好姐姐,这珠子真好看,透亮的。”
“是从翟州来的商那儿买的。”歌女羞涩地摊开手臂向里一侧,彩色串珠下坠着颗圆润的珍珠。
“那是外洋的东西了?我听说翟州现下这些东西满屋满楼的。”邢雁影拨动珍珠,“在外头卖得贵吧?”
“你也有空到东辖关来?你大哥二姐不抓你了?”楚凤训跟着歌女进屋里来,抬手挥了挥萦绕的烟雾。邢雁影在家里排第三,家族的事都是他大哥处理,丢不到他身上。酒肉纨绔不是白叫的,这个人闲得发慌了才时不时出来以洽谈生意之名猎艳赏花。
楚凤训,邢雁影和姚策三个人上学的时候就日日黏在一起,那时秦罡还在军务院,邢雁影小叔邢涧也尚在人世。邢雁影不爱念书,就撺掇他们俩跟着他走街串巷寻花问柳。楚凤训叫他拽去一次,跑回来后被秦罡追着满院子打。姚策被打时溜得快,但后来也罚了两三个月零钱。他们两个各自挨了罚,就邢雁影仗着家里人宠,放浪形骸,这么多年依旧没个正经。
“姐姐把那香掐了。”邢雁影摇摇歌女手臂,回头后继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说,“抓着呢,我是忙完了来偷闲。北边生意刚谈完,累啊。听说秦叔到处给你相女子,你竟然躲到东辖关来了吗?哎呀呀,那你得把相片还我,这不能给你看了。”
楚凤训落座后就遣走了要跟着坐的歌女,自己倒了酒,说:“这时候去北边,你谈粮食生意?”
“是粮食,”邢雁影说,“前些日子下的雨,去年冬天那季的粮食全泡田里了,不赶紧往谢霖阙去订粮食,后面要出人命的。”
“到谢霖阙订粮食的很多吧,那雨下太久,办公院里潮得到处发霉。宿州尚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听说派粮所下去各州走了一圈,也不知道收到了什么东西。”楚凤训吃两口菜,又乘了碗汤,囫囵喝了。
“没看到政务院的人,倒是有几个粮所大汉拉着我粮车在江府门前停了两日。”
邢雁影极力回想,一敲脑袋突然坐了起来。
“江府后有一处空地,围在一片毛竹里十分隐蔽。你猜我在那边看到了什么?”
“什么?”楚凤训嚼着牛肉,应和着问。
邢雁影一拍腿,推着歌女让她们都出去,低声道:“一间库房!里面都是银子,白花花的官锭!我家虽富,但我也从未一次性见过那么多银锭。只是库房无人看守,也不上锁,他们真不怕人偷啊。”
“官锭怎么走都是记录在册的,谁能拿谁能用都有规矩,偷也没用。”楚凤训又夹一筷子菜。官锭是宿州政府贸易往来的凭证,一般只会在大宗交易时用,例如采购钢材、木材、粮食、机械时,涉及金额太大,政府就会选择用官锭代替钞票支付。而官锭的每次流通都得记录上报财务院,使用起来也是麻烦。但也有办法简易些,就是把之前的记录和官锭一同拿到财务院银库司换普通银锭或是钞票,这条路普通百姓不知道也用不上,但大商却常常在走。
“这么说也是,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江氏真是心大。”邢雁影拿起酒杯往嘴里倒,又是那副吊儿郎当样子,“你怎么样啊,难道真没相到你喜欢的吗?宿州的名门贵女一个个美若天仙,只是性子都冷,不爱搭理人。”
“你收一收那副风流的样子就有人理你了,那些都是好人家的女子。”楚凤训酒足饭饱,往后靠在椅背上端详着手中的相片。快艇上祝瑾那侧脸与江文梧实在相像,他自知世上生得像的人多了去,但当他们的脸在他面前重合时,那种惊讶才真真切切地从他心里冒出来。
“我也是好人家的儿郎。”邢雁影咂咂嘴,见楚凤训一直摆弄手里的相片,凑上前说,“这个好漂亮,相机照不出来,你要看看真人,虽是男人,但宿州那些贵女真比不过人家。”
“刚才还夸呢,”楚凤训伸指戳在相片中人侧着的脸上,说,“你这张是偷拍,偷拍可不行。”照片上人的轮廓模糊,但大致能看出他站在一树白花旁,神情淡漠。
“这辈子第一次偷偷摸摸就用在他身上,他气性大,我的生意差点就黄了。幸好他哥好说话,赔礼道歉就这么过了。可惜没拍清楚,而且到走也没再见他一眼。”邢雁影摸到楚凤训身旁坐下,闭眼描述他所见,表情无比陶醉,“他看过来那下,我只觉心脏都停了。那个长廊只有几束光,他恰好站在光里,穿着那身衣服,跟神仙下凡一样。”
楚凤训想象那样的场景。
古朴的长廊,白山茶幽香。或许有几丝四处游走的风,带着潮冷的清香扫过竹帘。
江文梧长发半挑,宽袍大袖,手里捏着一卷书。从屋檐落下来的光柔和地罩在他身上,细碎的金光点亮珠玉环佩。
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看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