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梧用勺子舀着无昧刚熬好的粥,看那升腾的热气。
阳光透过窗户映在桌上,树影斑驳,风吹过,影子跟着晃。桌上摊开的报纸被树影遮挡,密密麻麻的字好像也长了灵气,随着变换姿势。
无昧把江文梧的待会要穿的衣服放在一边,拿起一条墨绿色的细绸带替他绑头发。掀开参杂些许银丝的乌发,他脖颈上的淤青格外扎眼。
“淤青好了许多,今晚我再为公子揉揉。”无眉收回担忧的眼神,仔细缠好发带,将他的头发放下便也坐在后面的桌子吃饭。
距上次于臬找江文梧已过两日,昨日康廉直正式判处并将于今日正午执行死刑,同样被判处的还有财务院,政务院不少高官。江文梧慢悠悠地数报纸上列出来的名字,果不其然,于臬并未将那名录上的人全都供出来。
有心无胆,懦鼠。
他草草舀了几口粥就放下勺子,在那叠衣服里拿起摆在最上头的衬衣和西裤进了里间。
无昧等江文梧换好衣服后服侍着他穿西装马甲和外套,一身墨绿色制服说不上裁剪精良,但也还算合身。事了他收拾餐具推门出去了。
江文梧打个呵欠,闭了闭眼。于臬已经正式当上财务院问政司司长,他信守诺言,当时的好处已经派下来。江文梧今日就要上任银库司司长,故而起得早了些,却是异常困倦,脑子里乱哄哄地,方才还险些将衬衣穿错了面。
这样的状态没法做事,看来盛川烛带来的药不得不吃。
他半倚着柜子,勉强睁着眼,拿起桌上搁着的名牌端详。
乌木沉稳,银字流光。
突然门被叩响。
江文梧声音有些哑,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楚凤训自然而然地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长身鹤立的人。双腿修长,柳腰纤细,脊背直挺,脖颈白皙秀颀。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浑身没一个地方不好,只是这头发扎得不太顺眼。楚凤训没见过哪个人能把财务院那身平平无奇的制服穿得这样好看的。
不如哪天搞一套军务院的制服给他穿看看?
他打着小算盘,悄无声息地接近毫无察觉的江文梧。
江文梧久久没听见动静,侧目时却见地上一双眼生的鞋。
不是无昧。
他猛地抬头往后撤,抬起手臂——被捂着嘴直直按到墙上,楚凤训眼里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一双桃花眼泛着水光,炯炯有神。他低头在江文梧耳边喃道:“好久不见,甚是思念啊。”
江文梧有些恍惚,他后背抵着墙,一条手臂横亘在二人之间,被死死圈在楚凤训怀里,实在动弹不得。楚凤训在力量上对江文梧而言有压倒性优势,江文梧并不想一大清早伤筋动骨,他使劲把头往一边侧,终于远离了那个不断向他输送热量的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动不了,一个不想动,一时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阳光照射下的微尘跳动着。
楚凤训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眼神在扫过他脖颈时暗了下来。他放开捂着江文梧嘴的手,捡起桌上的名牌。
“哟,升官了。”
江文梧想起楚凤训上次一言不发地收了他的名牌,顿时心中警铃大响,从松懈的状态清醒过来,而表面上仍是八风不动,说:“长官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楚凤训把名牌放到江文梧口袋里,说:“我来找个负心薄幸的公子哥,把我用完就丢,还吓坏了我家小朋友。”
“没听说过这人。”江文梧被压得难受,气都有些弱。
楚凤训捏着江文梧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眯着眼说:“过河拆桥可不是个好选择。”
他微低着头,二人鼻尖顶着鼻尖,呼出的热气都洒在对方脸上。
江文梧并不回避楚凤训如炬的目光,说:“长官助我顺利入狱拿到康廉直构陷程轲的证据,而我是个坏人,帮我的奸细都暴露了,此次还替长官解决了几个麻烦的人,往后便可以打通财务院对军务院长期的壁垒。长官收获颇丰,我竟不知何处算我背信弃义?”
他眨眼时纤长的睫毛扫在楚凤训的面颊上,痒痒的。楚凤训说:“你这些顺手的事做的不错。但既然你是自己找上门来,我们对的是康廉直的事,他还没死,合作就仍然有效,按理来说双方的行动要在商议后决定,我告诉你别轻举妄动,你回头就了结了程轲?这效率高的。”
“李丰溯死后康廉直就算死了,往后的事应当不再需要商议。说到程轲,我以为是长官授意,你的小朋友故意放我走。”江文梧去掰他的手,说,“我下楼的时候很轻松,一路没有人拦。”
“那真是好巧,那天他跑了一天正累着,我的典狱长也刚卸任,监狱里正是松懈的时候,只能说你们的时机挑得很好。”楚凤训把他的手拉到一边,说,“我还想把你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谁料你一个劲地往外跑。”
“你说话,非要靠这么近么?”
或许是刚才被楚凤训用力捂着,江文梧今日嘴唇莫名地红,他说话时嘴唇张合,楚凤训几乎能看见他洁白的牙和嫩红的舌。
楚凤训轻易地被他的唇舌吸引注意力,稍微往后退了半步才说:“隔墙有耳,我要跟你讲悄悄话,这些一个字别人也听不得。”
江文梧手肘在他肩上把人又往外推了半寸,说:“这样差不多,我听得清 。”
“这样熟不起来,我还想跟你交个朋友来着。”
楚凤训嗅到江文梧发间不一样的味道,抬臂搂住了他的腰。
嬛嬛一袅楚宫腰。
这也忒细了。
“顺便照顾一下我们宿州的人民群众,免得你误伤无辜。你知道你自己这个外貌和战斗力放在一起有多么厉害吗?”
江文梧用力去扒他的手,从齿缝里漏出字来:“多谢长官提醒,我会用在该用的地方。”
“美人计吗?用我身上,我就喜欢跳这种陷阱,考虑一下。”楚凤训歪头去看江文梧。
江文梧不看他,专心致志地扒手,说:“卖艺不卖身,我以为我那天说得很清楚了。”
“别急着回绝,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会是一条好路子,”楚凤训掂了掂怀里人,说,“试看看,我应该可以帮你拿到很多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要。”江文梧额角冒出些水光来,“你放手。”
楚凤训搂得紧些,说:“不行啊,我记得一放开你就去干了什么好事。”
江文梧皮笑肉不笑,说:“一点小事让长官记到现在,真是荣幸。”
“高兴吧,长官日理万机,忽略的事不在少数,偏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楚凤训歪头瞧他。
江文梧冷笑道:“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长官也不必时时挂在心上。人都说贵人多忘事,这一茬也过去了,长官将我这人也给忘了才好。”
“那可不成,我记着你呢。”楚凤训将江文梧抬高了些,换成他来仰视江文梧。
他突然一改挑达之态,正色道:“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楚凤训看向江文梧,眼里有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祈求。可江文梧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明透彻,稍浅色的虹膜包围着瞳孔映着楚凤训的脸,甚至有些迷蒙和无辜。高升的日撒下光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们离得这么近,楚凤训甚至将他脸上的绒毛尽收眼底,可独独没有看到他想要的。
“没有。”江文梧斩钉截铁地说。
楚凤训抱着他晃了晃,说:“你是不是忘了,再想想。”
江文梧见他无比认真,迎着楚凤训的目光,微倾了头,极其温柔地耳语道:“没有。侮辱人也要有个限度。在监狱三天没让长官演够,往后我也没时间陪您玩了。这套耳鬓厮磨的戏码,在康廉直中计后你把奸细揪出来时就该结束了。至于我们的合作,午后康廉直处刑,这之间的时间也可以不要。”
他垂着眼眸,瞳中秋水半敛:“康廉直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好好待在财务院谋前程,长官继续在军务院指点江山,到此为止。若再无谓纠缠,于你于我,没有好处。是时候该放我下来。”
楚凤训也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说:“我还没跟你说完。你不穿鞋,这叫我怎么放手。”
“我跟你无话可说。不管你找我什么事,于公事我帮不上忙,于私事我不想帮。”江文梧偏头往门外喊,“无昧,送客。”
“小孩子们玩呢,别打扰人家。”
楚凤训则是轻松地掂了把江文梧,改成托着大腿,从墙上挪开走了几步。他手指扣进江文梧绑得一丝不苟的发带结里,稍一用力,墨绿的绸缎柔顺地解开,稳稳当当地落在楚凤训手掌里。
江文梧重心不稳,不得已扶住了楚凤训的肩。他的头发散开,如浓墨垂落在脸侧,衬得他愈加白皙。他眉目染上愠色:“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凤训坏心思地将怀中人往上抛了一下,感受到扶住肩的力道加重,满意地笑道:“外面地板烫脚,你要迟到了吧,我送你去上班。”
原本就半开的门被一脚碰开,院子里无昧被信玉堵在墙角,手里还拿着捣衣锤。他的视野完全被冷冰冰的信玉遮住了,看不见这边江文梧气得面色发白。
愈近夏日,炽热的阳光照着江文梧的背,格外滚烫。他的脸侧在楚凤训头挡出的阴影里,神情恹恹。
“于臬胆小如鼠,你怎么选这样一个人共事?”楚凤训一把江文梧塞进车里就问道。
江文梧把衣领抚平了,坐得端正,说:“琅州于式有钱,他给的酬金多。”
从小巷里走到大路来是段不短的距离,楚凤训一路抱着江文梧,此时也出了点汗。他从口袋里拿出帕子揩了,让司机开车后才又接着说话。
“我给更多,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弃暗投明。”楚凤训捡起江文梧垂落座椅上的发,发尾不是一刀切的齐,看来是长时间没剪了。
江文梧把他手里的头发扯过来,顺便抢了发带,草草捆了两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楚凤训看江文梧扎得分外凌乱的头发,却觉得比刚才那样顺眼多了。
“我保留我的邀请,你有很多时间考虑。于臬懦弱却容易把控,他这次除了康廉直之外检举的高官,都是你的指示?”
江文梧回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李丰溯的旧宅你已经去过了,可有拿到什么?”
江文梧反问:“元宵走水是你烧的?”
“这都让你查到了?”楚凤训大大方方地承认,“程轲一案,康廉直和李丰溯是罪魁祸首,有趣的是程轲的女儿在事发不久后又嫁给了李丰溯,他们成婚几日后李丰溯便反水检举康廉直。而李丰溯将当时康廉直构陷程轲的证据直接递到法院去,要知道,康廉直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程轲同党在法院的位置都交给他的亲信。”
“所以那些东西?”
“李丰溯入狱前曾暗地里来找过我,他所递交的不过九牛一毛,其余的都给了我,现在那些证据你的合作伙伴已经交上去了。李丰溯检举康廉直时明显留有一手,仅凭他拿出的这些并不足以救出程轲,也不够撼动康廉直带康家顶掉程氏世家位置的大势。他知道自己此举是蜉蝣撼树,所以抛出诱饵一试,康廉直果然不念旧情,第二日李丰溯就收押入狱了。”
“他把大招放在你身上,自己当个敲门砖。”江文梧说,“那时你还不是上将,后来也没有出手。”
“名头未落,但我有实权。李丰溯一被打压,康廉直势头更盛,杀鸡儆猴,他们内部勾结便会更加牢固。我若此时出手,反而会像李丰溯那样引火烧身。所以我把那些东西放回了李家宅的石砌地下室,那里面堆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康廉直日渐强大,此案没有翻盘的可能,那些证据是烫手山芋,元宵那日我便借临户走水一事放火烧了李家宅屋舍。”
“烧完了便不会再有人去查,那为什么不直接销毁所有证据?”
楚凤训笑笑,说:“康廉直不是个好东西,那些东西总会有派上用途的时候,现在不是正好用上了吗?”
“这条线放得够长。”江文梧侧目看他。
楚凤训回道:“也要康廉直配合,多亏他这几年无恶不作败完了自己的势。”
江文梧说:“康廉直虽然下去了,但还有很多人在,程轲的旧案仍然没有回转的可能。只要程轲不死,他的旧势力便放不下翻案的心。这就是你放任我去杀了程轲的原因。”
陈年旧事,总该有个了结。
楚凤训点点头,说:“程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程氏位列世家时琅州境内民不聊生,会做表面功夫,背地里饿死了不少人,算死有余辜。疯老头平日在监狱里挺安静的,茗生说他死前咿咿呀呀地叫唤,你说什么刺激老人家了?”
提及此事,江文梧无甚感情,只说:“说了李丰溯死前说的话。”
“李丰溯也是你动手的?”
江文梧蹙眉,说:“他是自戕,比起我,他的死跟你关系更大。那把刀是谁允许留的?”
楚凤训看着江文梧身旁车窗外的景色一直变换,不知道已经过了几条街,天边青山连绵,薄云如带。人道是宿州美,但这景致从未变过,他便很少留意。如今多了个人,却是能悟出美在哪里了。
江文梧等不到回复,眼睛往这边斜了点。
楚凤训说:“他有心向善,自我了断算是体面的结局。”
车行至一处上坡的拐角,路边白墙上又围着铁栏杆,爬山虎从墙根向上,繁盛的炮仗花自墙头向下,两种不同的颜色形成明显的分界,往上往下对于另一方而言都不是件易事。
楚凤训其实很意外当年李丰溯会找到他,彼时邢涧身死,他也刚接过秦罡在军务院里的权,一切都还未安稳。李丰溯并非走投无路,想推下高位者的人比比皆是,楚凤训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当时他便问了来人。
李丰溯听完愣了一阵,似乎也没想到楚凤训会问这个问题。
然后他说:“我曾听一人说,将军或是个可靠的选择,我相信他。”此后他一言不发,只将证据都交给楚凤训便走了。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车窗透进光打在江文梧身上,他却莫名觉得冷。
楚凤训盯着江文梧的侧脸,过了半晌突然问道:“谢霖阙靠东靠北的,你是不是有表字?”
江文梧礼貌微笑:“有,但我不想告诉你。”
楚凤训双手抱胸,仰头靠在坐垫上,慢悠悠地说:“你兄长和父亲应该会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回去拜访一下他们,你出来这么久,都没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江文梧回过头来,说:“听说近日不太平,东边的人好多往里跑。你想让我回谢霖阙,是要让谁借着我一起过去?”
楚凤训看一眼他,说:“有这个打算,但眼下我更想知道你的表字。”
江文梧轻哼一声:“不巧,我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
楚凤训笑道:“多大了还玩离家出走?我跟你谈一轮新的合作,保你不亏。”
“我也没有卖身子的打算,长官不必再劝。”江文梧冷言拒绝,把自己被风吹得飘过去的头发勾了过来。
财务院的白墙出现车窗外,第一声预备铃刚响,大门处人潮涌动。司机找了处较僻静的地方停车,但江文梧得下车走一段路。
“我还是那句话,我的邀请保留。”楚凤训不恼,伸臂替他开了车门,说,“人多,慢走。”
江文梧无言地盯着他,迟迟不动。
“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吗?”楚凤训手在口袋里摸着烟盒,调笑道,“其实我也可以抱你进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麻烦你。”江文梧让他气得头昏脑胀,往外一伸腿真的要赤着脚走进去,不料身子刚有一半没入白光里又被一股力拉回车内。
“不生气,信玉给你拿鞋了,他就快来了。这才第一声预备铃,时间够。”楚凤训扳过江文梧身子,不顾他的反抗,轻柔地解开绑得乱七八糟的发带,细细捋顺了头发后又打上结。他摆正了垂下来的头发,拍拍江文梧的肩,一手指向前方,信玉正拎着个袋子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