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栽一树芭蕉正对着东向的窗,一片青绿遮下来,屋里就凉不少,也多了幽幽雅意。
盛川烛来到宿州后宿在杨荣熙宅中,昨日从那搬了一扇山水屏风和一方长榻到江文梧的小屋里,又吩咐无昧到铺子里挑了几匹清雅的料子做成帘,里里外外挂了好几层。一阵忙活下来,拿出从朔州带来的棋盘摆在长榻小桌上,这下此地好歹有些住所的样子。
以前想见江文梧时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逼人把他找来,盛川烛故技重施,以为闹得厉害点就能很快见到江文梧,谁想昨天等了一天都没看到人,急得他都不愿离开小院半步。他就坐在长榻上,眼神穿过窗外芭蕉直直落在小院大门处,一刻不舍得挪开眼,鞋也摆在榻下,只要江文梧一出现他就能立刻到门口去迎。
无昧和无弃就坐在屋檐下,一个在绣帕子,一个在擦剑。
无昧抱起满筐帕子起身进屋。江文梧到银库司后彻夜不归已成平常,他不能跟,无弃又得时时看着盛川烛,是故江文梧总是独来独往。虽然江文梧先前交代过宿州并不似朔州一般混乱,但无昧凡是想到他一人在外,心中总是不安。
可再担心,也只能等。
无昧洗了些水果给盛川烛送过去,一路上掀了好几次帘。朔州多风,江文梧屋子里的帘是怕他体弱吹风不适,而宿州多雨,到了雨季这些帘多是要受潮发霉的,反而会影响健康。他忧心忡忡,到里面后见盛川烛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身边还盖着本棋谱,便悄悄放下盘子出去了。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无弃抱着剑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吹着额头的碎发。
无昧在他身边的板凳坐下,从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说:“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吧。你在这无聊,出去买点菜回来。”
无弃觑东窗一眼,说:“我走不开。”
无昧知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拿起脚边提早备好的筐子开始打络子。
小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围墙外陡然冒出一个头来。无弃把络子挂在剑柄上,拍了下无昧的肩,二人一齐起身。他们刚踏上院子的青砖小道,一个人影如疾飞的蝶冲出屋子已经拉开了门。
盛川烛扬起笑脸,说:“你回来了,我等了许久。”
江文梧冷淡走过,他的头发散了,发带不知道到哪里去,连衣领都被扯开些。
人要倒霉是连着来的。昨夜被楚凤训抓了没休息好,今早上班又摔倒头磕到桌角,更无法忍受的是思绪一直游离,账本看了半天翻不过第二页。江文梧撑了许久还是跟高悦交代一声就打算提前下班,又想到门口或许守着个谁,没力气与他纠缠,就绕到后门,不曾想遇到了另一个现在也不想看见的人,还得知个不太好的消息。
本来就烦,现在看到盛川烛更烦。他不耐烦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你。”
“我见你屋中太过朴素,搬了一些东西过来。我很久没见你了,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说。你头发怎么都散了?”盛川烛伸手去捞,江文梧几步上阶让他手里落了空。
江文梧指尖拈起一角帘子,看见里面还有无数层帘子重叠,说:“宿州潮湿,你在里面罩了那么多帘子,是想这样让我早点回去?”
“在朔州不是这样吗?我只是怕你来到这边不习惯,绝对不曾有那样的心思,你若不喜欢,撤了就是。”盛川烛跟在他身边,生怕江文梧有一点不悦,连忙解释道。
层层青帘似云烟缭绕的密林,江文梧穿梭其间,最后撞入眼帘的是一扇青绿山水屏风。
青绿重彩,山势如游龙,川流开阔辽远,几只飞鸟点缀青天,庄重典雅亦不失轻灵出尘。万物栩栩如生,似乎能伸手去碰那江山。
“降香为骨,凤尾戗制扇。世间少有,配你正好。”盛川烛见江文梧驻足,便知自己选对了,赶紧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屏风美言一番。
不言其他,盛川烛确实很会抓江文梧的喜好。但此物当下无用,江文梧不会收。
“全部撤走,你心意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尽早说完尽早回去,你待在外面时间越久就越危险,这里可不是朔州。”江文梧疲累非常,实在再无精力对付难缠的盛川烛,只想速速将他送走。
“吃完饭再谈吧,我……”他还没说完,江文梧径直走向衣柜拿了套衣服要去浴室。
“你生气了吗?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你住在这里习惯吗?宿州饮食重辣油腻,我见你瘦了好些,那床铺软垫也不够,可又怕加一层太热,你在此工作繁重,也要顾好自己身体……”
江文梧关上门,他并不气馁,转头就去吩咐无昧准备饭菜。
头磕到桌角结了一片血痂,江文梧对镜慢慢打湿头发,他扯得用力些,伤口沾水便不停地流血。他拿块帕子捂住伤口,在小柜里翻找纱布,一扭头却见自己肩上一块红印,印子不大但颜色很深,不像是蚊虫叮咬,莫非何时又撞到哪里了?
盛川烛端着菜进来时江文梧悠闲地坐在长榻上翻看棋谱,他的头发未干,用木簪斜挑在一侧肩上,只着一身素白斜领大袖,便清丽逼人。
几盘小菜渐渐摆满房中方桌,此间盛川烛一直坐在江文梧对面试图找个话题,但都被对方一语了尽。他岂是感受不到江文梧的冷落,只是想起一人孤身在那大院中太过无助,不如赖在江文梧身边,哪怕受他嫌。
江文梧深知盛川烛习性,即然自己不想理他就索性再不言语,直到菜上满了才放下棋谱下榻。他坐在桌前,执筷夹了菜混进白粥里搅动,少许油星浮在稀粥上。
盛川烛同时落座他对面,尚未动筷就说道:“你还记得几年前我幺叔的事吗?”
“不知道。”江文梧放下筷子,拿起调羹。
盛川烛的幺叔乃是盛律研三弟盛律恒,在家中排行第四。几年前他被当街刺杀,一枪毙命。此事轰动三州府,盛川烛却忘了那时江文梧还终日往返于傅兰政的学堂和他在盛家大院的小院子里不曾见识外界。
“那我说与你听。”盛川烛随便夹几样菜堆到碗里就开口说,“那年幺叔替我父亲参加三州府的和平会议,地点在朔州玉帛堂。他尚未入堂,就被一女子持枪射击,命中额头离世。当场有警卫要逮捕她,而她却被同样前来参会的昭州府施寻唯带走。该女子名为祝瑾,如今被列为甲级通缉犯。”
江文梧已经喝了半碗粥,却再没拿过筷子夹菜,只是盯着桌面沉思。
盛川烛将碗里的菜一一摁进粥里,说:“几月前施寻唯过世,祝瑾的行踪暴露。几日前,警署特工前往昭州府带回祝瑾。特工不力,祝瑾逃脱,而昭州府施灵绎借此事反咬警署一口,声称朔州府高层意欲刺杀昭州府内阁成员,这是开战的由头。”
“施寻唯即然当初敢带走她,过世后未免没嘱咐他的儿子们多加看护。对祝瑾耿耿于怀的是盛家,特工刺杀于警署而言吃力不讨好,不见得是周章和的主意。”江文梧又拿起筷子夹了几根炒笋,说道。
朔州警署虽名义上是隶属盛家大院管,但警署是周章和当年投靠盛家时带的私兵,这些年与基层事物都是警署在交涉,久而久之,朔州府里民众信的不再是盛家大院这个朔州府中央政府而是警署,警署成了真正掌握民心的机构,因此与盛家大院渐有背道之势。
而周章和妻子盛鸢然是盛川烛大姑母,实实在在的盛家女。且不说她与盛四一母同胞,情谊非常,便是如今警署与大院相离愈远,她的处境之尴尬,就足够她去做这件事。
盛川烛知他所指是盛鸢然,对此仍颇意外,说:“我大姑母虽性格强势,但到底是女子。女子不干政事,她在后宅十余年,姑父少拿警署中杂事叨扰她,她哪知政局如何?又怎么去筹划这些?”
“是后宅不是牢笼,是女子不是废人,她想知道什么难道只能从周章和嘴里听来?想做什么就非得靠她丈夫吗?”江文梧吃着又放下调羹,对盛川烛的疑问发出几个反问。他把空碗放到一边,拿过一旁高几上托盘里的帕子擦嘴。
“说完了就走吧,我要歇息了,记得把你的东西带走。”
他要起身往内室走,盛川烛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离开朔州不久,偏房那几个将你赠我的书卷扔进水缸里,书页都烂了,你能再赠我一卷吗?”
“书都放在我屋里,你自己去拿。”
江文梧说完,绕进青帘,消失在他视野里。
无昧收拾完桌子,正把碗盘放到池子里洗,他用攀膊把袖子束住,扭头系绳结时瞧见无弃抱着剑往这儿来。
“帮我绑一下。”无昧小声叫他。
无弃把剑别在腰侧快步走来,利落绑好了绳结,却木桩似地站在无昧身边。
“你到这儿来,要是屋里叫人了怎么办?”无昧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将干净的碗放到竹筐后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
无弃看着他,说:“那些人都死了。”
“谁?”无昧不解。
“偏房。”无弃言简意赅。
无昧却皱眉,将注意力转回洗碗上。一些水花溅到他的袍子上,很快连成一小片水迹。
无弃接着平静地叙述他知道的事情。
“让人剖开肚子扔进水里,死相惨烈,捞上来时身上烂透了,没一块好肉。”
“你不能偷听公子们的谈话,就算无意听到了也要当作不知道。先前你在暗坊里不懂,但是出来跟了公子,规矩都是有教的,必须遵守。”无昧把碗盘在竹筐里摆好,端起来靠在腰边就要离开。
“公子才是我的规矩,这样的人在公子身边很危险。”无弃抬手拦他。
暗坊是大院侍卫的砥石,即然他这把刀磨出来交到江文梧手里,那么万事当以江文梧为首为重,在与江文梧有关的事情面前,什么规矩都没用。
盛川烛与江文梧皆是傅兰政一手栽培,但这个家主政事一窍不通,他上任后朔州事务都是傅兰政打理。大院里没人把他当家主,若不是江文梧时不时提醒他的身份,怕是连旁系那些贯会享乐的公子哥都不如。
他表面懦弱无能,软柿子一个谁都能拿捏,实则阴险城府,心狠手辣。偏房私下向来爱欺侮盛川烛,家中长辈想着盛川烛父母双亡无人撑腰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房虽无正房地位,但仍是盛家一脉,死的那几个皆是家中独子,盛川烛要对他们下手并非易事,而他却做得一干二净,此事发生后无一人疑到他头上。这等手段若是有朝一日用在江文梧身上,是防不胜防,无弃不敢想。
“那是家主,公子与他一同长大,他们对于彼此都会很安全。你以后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对谁说都不行。”无昧语气严肃,全然没有平时那副温和的样子。无弃的顾虑他不是不知,但一个象征盛氏全族,一个代表傅兰政所在一方,且同属傅兰政座下,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都能扰动朔州政局,他们的关系只能是好,由不得外人妄加猜测和干预。
无弃抓住他的竹筐,执拗地说:“对公子说也不行吗?我不希望公子出任何事。”
“公子不需要我们说,我们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无昧抢回竹筐,语重心长地说,“公子吉人天相,一切会好的。在宿州最多三月他便要回去了,这段时日不要再给公子添麻烦,让他好好地过吧。”
一旦回到朔州,江文梧要面临的将是近侍二人难以想象的重任。
盛川烛的父亲——盛家前任家主盛律研——在去世时给了他二弟盛律修太多权力,原想着是让盛律修保住盛川烛,没料到自己死后盛律修把着大权架空盛川烛,盛律研这样好的打算却使自己的儿子成了个傀儡家主。傅兰政要扶盛川烛,本着为盛律研军师时的威望在盛家大院里谋了个高职,如今笼络盛律研旧部绞尽脑汁地削盛律修的权,正是水深火热。盛川烛还能跑到宿州来找江文梧,定少不了傅兰政的默许,只能说是江文梧这一环必不可少,朔州万事待他归。
回去后,江文梧该是要比如今辛苦百倍千倍
无昧长叹一声,说:“宿州城西有个宝月寺很灵,我改日去给公子求个平安符来,你莫要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