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月楼三楼雅间,如意纹窗棂分割窗外景致。远处青山卧于起伏的黛瓦屋脊之上,合欢树叶随风悠悠摆动,灵动清风携轻烟舞动,飘散在衔着红豆枝的喜鹊六曲画屏前。
二人对坐,长褂男子握着茶壶柄为正装男子倒茶。
孔相意带着一贯温雅的笑,说:“理事长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孔老板说笑了,此茶楼雅致非寻常可比,我不过上来瞧一眼。”舒泊渊端茶呷一口,笑道。
孔相意谦谨地笑着,招呼人把茶果端上来。
舒泊渊放下茶杯,说:“孔老板上巳节放的烟花甚美,我在院里见了,再无心思工作。”
他摇头笑着叹气。
“年年可见,多好。一刹烟火偷闲,千金一掷搏民笑颜实属不易,我该替所有人谢谢你。”
孔相意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孔老板该受的功劳便不要再谦虚了。”舒泊渊说,“舒某无以为报,不知孔老板对政务院是否有兴趣?事务不多,想来不会妨碍你的生意。”
孔相意心中一紧,说:“此等殊荣,孔某……”他还未说完,屏风外出现一道人影,舒泊渊的眼神自然地转到那处去。他当即提袍起身,说:“孔相意不便再扰雅兴,先行一步,望长官恕我无礼。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无需与孔某客气。”
舒泊渊颔首,说:“是我叨扰,孔老板但去无妨。我说的事可再行考虑,时降,送孔老板。”
时降替孔相意掀开帘子,他走出雅间往左一拐,正与门外要进的人擦肩而过,恰好一阵风吹起那人长发划过他面颊,孔相意定在原地久久,回头时身后已无人。
他想起上巳节时下桥的身影,心跳得奇异地快,又惊觉手中空空,这才想起来烟枪没带。
“近来事多,哪里都要钱,辛苦江先生了。”舒泊渊没有起身,伸手为江文梧指了座,“银库收账是好事,外放的钱太多了,财务转不过来政务院收到的赤字报告一堆,看着让人心烦。”
江文梧说:“在收尾了,还得多谢理事长为银库收账出力。”
杨荣熙在时,去银库借钱的都是官大势大的老滑头。江文梧虽有江氏和西海司傍身,还加上和楚凤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楚凤训也不是个能压死老滑头的招牌,若无舒泊渊暗中调度,这钱真不一定收得回来。
舒泊渊浅笑道:“一切为了宿州政府,这是我该做的。”他与世家处同一阵营,当戮力同心,但他也为理事长,政府利益当前不可放任世家乱为。江文梧这把刀太好用,世家的抱怨都能用他挡回去,让舒泊渊不费多少力气就划开世家贪污的丑恶嘴脸,虽然世家仍有不满,但那都是后话了。
“他最近心思放不到事务上,隔三差五往财务院和聚霓河跑。雨季要到,你们各自的事情都会多起来,但进度不能落下。”舒泊渊敲敲杯盏,“我知江先生行事自有分寸,但还是要拴紧一点,否则世家找人来替,你我都难做。财务院的事情不能放下,他的事情也请多上心些。”
舒泊渊是在敲打江文梧前段时间对楚凤训的不理不睬,怕江文梧的疏忽让他自己失去价值,毕竟他们的合作建立在江文梧对楚凤训的牵制作用上,若楚凤训因此厌烦江文梧,那这个合作可就没有什么继续的理由了。
江文梧当然清楚这些,但正如舒泊渊所言,他自有一套对付楚凤训的法子。不过事情进展至此,报酬也该往上抬抬了。
当初廖仁庆传来安排好官职的消息,江文梧将入那无亲无故的宿州,舒泊渊的合作邀请十分诱人。不过是去拉住个人,就能平步青云,虽威逼利诱兼具,但江文梧也答应得干脆。如今楚凤训算半牵住了,江文梧也借与于臬易鑫的合作爬到银库司司长一位,舒泊渊那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就职的作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况且楚凤训也是个麻烦的人,江文梧要加报酬的要求不算为难。
“楚长官的事情我会更加注意,另外我还有事情需向理事长汇报。”江文梧说,“财务院进账出账,在政务院属意之下一切运转良好,大家有目共睹,不过只有一处尚存非议。”
舒泊渊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政务院长官无一不勤勉作为,理事松弛有度。但粮所以政务院飞地自居,狐假虎威目中无人,既无纪律亦不服管教。”
“粮所……不曾想他们如此肆意,我定会下罚,派人加强管理。”舒泊渊适时打断他的话,把茶果子推向他。
江文梧不恼,开口道:“理事长既发话,想必粮所此后定会安分守己。”他话锋一转,又说:“听闻问政司于长官被捕,不知如今是何情况?”
舒泊渊说:“数罪并罚,他家产已抄。”
江文梧说:“若无于长官提拔,我也难至如今,这才斗胆向理事长题这一问,理事长勿怪。”
“重恩情是好的,我怎么会怪你。”舒泊渊微笑,“此番叫你来喝茶,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茶过三巡,接近下午上班的时间,江文梧推杯离开。香炉熄了不知几时,室内仍存那股清甜。舒泊渊唤时降进来,说:“找个借口把举荐问政司司长的文书全部回绝,这个位置在年中考绩之前都先空着。”
多做了一点事就立即要新的好处,江文梧知道政务院定不会放手粮所,合作在前舒泊渊也不好回绝过多,就把粮所当个引子抛了来要问政司。
一进宿州就搅和进康廉直的事,不仅好处都拿了还能全身而退。那边吊着楚凤训,这边抓着银库司,还想插两脚政事——手段多胆子大,专往风口浪尖闯。
舒泊渊摸着怀表,这么个人放在身边用也就算了,跑到对立面可不是什么好处理的东西。
“去趟昭州铺子,上回的绸缎的不好,我新订的到了没有?雁着人去捕了么?再拖礼便过不完了。”他抚平衣襟起身,边说边走,“与孔老板打声招呼,我们先走。”
时降一一回复,替他挑开门帘。
阳光自屋顶斜射而下,穿过合欢枝桠拓到地上,偶过几只白蝶寻墙角花,又让风逐走,落叶卷着尘土飞至半空托住彩霞,又落入无尽黑夜。江文梧用脚尖扫开落叶,一股风吹来凌乱了他的鬓发。
出乎意料地今天楚凤训没来守着财务院大门,江文梧左看右看等了许久决定离开。不知楚凤训是否因为上次他不告而别生气,但他今晚要去个地方,尚没空管楚凤训怎么样,至于舒泊渊的交代也得等到明天再上心。
落霞大街不如清水大道与春柔大街灯火通明,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低矮的楼房、破碎的瓦片、翘起的地皮、漏水的管道,世家辉煌的背后是百姓的一片狼藉,宿州尚且如此,其他州便不知如何了。
江文梧绕进一条小巷,脚步在漆黑中一顿。他耳朵一动便知前方有埋伏,不止一人。
一滴水顺瓦缝落下,砸在石板坑上,水花与寒光骤现!
他登时一闪,背贴墙面躲过那道铁镖。
宿州的两大阵营皆与他相安,此时是谁要杀他?
巷子太窄不好动身,他手无寸铁难以以一敌多。江文梧眸色渐冷,在第二道铁镖飞来时迅速伸手握住那薄利雪刃后的红缨,用力掷了回去。
铁器撞在砖墙上,江文梧将腿一撤,要趁这声未歇时跑出小巷。怎料身后袭来一道白刃,他侧身堪堪躲过,继而一手擒住那人臂膀,一拳击在腰侧,再用力一踢那人脚踝将其绊摔!他速度极快,那人难捕一闪而过的钝痛,便仰面朝天。
脚步声一再靠近,江文梧欲抢触地的刀,遽然尘土扬起,骨肉连同刀光折射月色隐入夜中。他低骂一声,回身将手肘狠狠撞在刺客面上!
温热的血透过黑面纱打在江文梧脸上,他拽起刺客的手腕反向一折,只听骨碎声,长刀入手向后一切,再向前而出,没入疾奔而来之人胸膛。
他用袖擦拭脸上血迹,用力一踹脚边叫喊的脑袋,巷子终于归于沉寂。静谧之中扳机扣动的声音微乎其微,江文梧几乎同时俯身去拾刺客掉下的铁镖,捉住声音来的方向甩出!
子弹埋进土里,铁镖带着沉重的身体摔下屋顶。
行动间汗液泌去,又被冷风舐去。江文梧逆风而奔牵住来人手臂一拧,围着他的脖子把人一转,那人转几圈,歪着脑袋叠在同伙的尸体上。他屈腿往上一抬,鲜血飞喷,踩下来人跑时抬起的腿,就势腾空翻了过去!
“你别跑!还我核桃,我要叫军务院的人来抓你!你知不知道我朋友啊——”男子追着黑衣人气喘吁吁跑来,被落地的江文梧砸到肩膀,顿时哀嚎着蹲在路边。
江文梧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拎了起来,他的声音犹带嗜血的冷漠,问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姚策睁开眼看到一巷子横七竖八躺着的死人,惊恐地大叫。
“安静,不然,”
江文梧话音未落,巷子里又奔来一人。他将手里人往外一丢,抄起地上的树枝迎上去。看来这些刺客都是死脑筋,不见棺材不落泪。大路上没有行人,江文梧的树枝刺得刁钻,仅是几下就让对手节节后退。他不欲纠缠,折断树枝插进对方眼里就要结束一切,脚却又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姚策光是看到那些没有生气的人就腿软了,又被江文梧那么一丢摔得哪里都痛,他抱头缩在墙角企图让江文梧忽略他的存在。没想到大腿又被猛撞,霎时哭了出来。
江文梧丢开手上的人,居高临下看着啜泣不止的姚策。
除了哭声夜再寂静不过,姚策闷了半天以为江文梧已经离开了,抬头那张犹缀血珠的脸在眼前放大,他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哭完了?”
江文梧手里还握着一截树枝,而另一截已经在血液的温养下披上红衣。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温柔,姚策短暂地从恐惧中脱离出来。他们打量彼此,江文梧在思考杀他的利弊,而姚策在近距离端详这张脸,惊艳之余却觉得越发熟悉,这不是那个跟楚凤训闹绯闻的江什么吗!他喜上心头,既然这个江什么正钓着楚凤训,想来只要表明身份他就不会伤自己。
姚策正要开口,江文梧却已将树枝怼在姚策脖颈上了。
还是杀了吧,一个活口不留才不会惹麻烦,江文梧想着用力几分。
树枝尖锐的断口扎痛了姚策,他急忙喊道:“我是楚凤训的发小!”
江文梧眨眼,手只停了一下又继续动作。
“真的!我真的是!他没有跟你说过我吗?我叫姚策!”姚策慌张地躲避着,换来的是江文梧恐怖的力气不容挣脱的禁锢。
“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他就不会理你了!
江文梧不为所动,说:“你的皮有点厚,看在你倒霉的份上,安分一点我就不会让你痛很久。”
“楚凤训!旻章!救我!救我!旻章!”姚策发了疯地叫喊,而树枝已经穿透皮肤,汩汩鲜血顺脖颈而下染红他的衣领。
江文梧缓声道:“不必喊了,他不会来的。你知道吗,你的父亲不只有你一个儿子。”
姚策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胡话!我爸就只生了我一个!你什么意思!”
月正当空,清辉自上投下,姚策身上落了一片阴影。江文梧一笑,说:“没记错的话,楚凤训也管清理反叛者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