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笼住月,风也停了。茗生停车小跑几步敲响朱红正门,门房立即应声开锁。楚凤训架着江文梧下车,他怎么都不配合,抱不让抱,背也不让背,就是现在架着也懒得迈腿。
“祖宗,抬腿走两步。”楚凤训拖着他走了几步路,觉得实在不行,又停下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
江文梧闻言睁眼,正门后两排人提着灯笼,灯光十足。他一眼望见那百福照壁,不远处竹影拓在白墙上,墙下牡丹盛绽。本是美景,但他无暇欣赏,只皱眉问:“这是哪里?”
“说来话长,醒了就快走两步,大半夜的都等你呢,而且要下雨了。”楚凤训低声催促着,现在出奇闷热,想来会有场大雨。照江文梧这么磨蹭下去,他们都得淋成落汤鸡。
“我不去。”江文梧勉强站稳,要把手臂从他脖子上挪下来。
“你自己指的方向,现在去哪都来不及了。”楚凤训抓紧了他的手臂,“不让抱不要背又不走,那我只能扛了。”
方才头晕得紧,下车后换几口气便有所缓解,江文梧不理他,打量起四周来。没有任何灯光,除了这宅子外他看不清别处,但按照这宅子建筑样式,这里应该是清水大道。没听说过楚凤训在这里有房产,若是别人的宅子,那他带自己来的意图是什么?
“想好了没?”楚凤训遽然凑近,江文梧的脸颊被他鼻尖戳得凹下一个小坑。看他思考得认真,楚凤训耐心地等了会才要打破这安静,江文梧却声音更弱,喃喃道:“我要吐。”
此言一出,楚凤训顾不得他醒没醒,一把抱起来就往屋内跑。
“拿个桶来!”他喊一声,聚集的人群立即散开,身后大门也关紧了。
屋外长廊一尘不染,江文梧被颠得受不了,推着他的肩要下去,楚凤训当即把他放下来。桶一递过来,江文梧就伏在桶沿,他干呕一阵,胃酸一层一层往上涌,眼睑被刺激得通红,但似乎吐不出什么东西。
“拿壶水来,还有新的毛巾。”楚凤训单膝跪在他身边,伸手摸住他两鬓,将垂下的发都捋到后面,确认没有漏下任何一根头发后抽开松垮的发带,又跟捆柴似的利索捆好他的头发。捆好了还不行,头发总要往前滑,掉到肩前,他一只手正抚着江文梧的背,恰好另一只手把头发一提,就这这么个僵硬别扭的姿势催人赶紧把东西拿上来。
江文梧胃里没东西,除了些水什么都吐不出来,但头越晕,胃里还胀,他扒着桶停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吐不出来就算了。”楚凤训当他难受完了,拿过帕子要递给他擦嘴,谁料下一刻江文梧把手一伸,并着两指捅进嘴里催吐。他手指长,还有一截露在外面,方才干呕时唇也嫣红,这么一红一白十分刺眼,停歇间隙还有口涎顺着手掌尺侧流下,蓄了许久的泪也自眼眶滚下,凄凄梨花带雨。这副光景在前,楚凤训一时呆愣,托毛巾的手还在半空,接着脸上一凉,目光就被推到旁边去了。
先是落了几滴大的水滴,紧跟着来的是倾盆大雨。院子里巡逻的家仆一窝蜂地闯进各种亭子里,鸟雀的声音消隐,只剩落雨哗哗声。
桶已经撤走,江文梧漱完口用毛巾擦脸,没注意到正堂屏风后探出个小脑袋正往这边看。除去呕吐的不适,他身上再无不爽。谁知楚凤训今晚将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得保持神志清醒,这才宁可失态也要把胃里那罪魁祸首吐出来。
他还坐在地上,缓的时间太久腿都压麻了,要起身时后方伸来一双小手托住了他的手臂。江文梧将臂一缩,回头看去,撞入眼帘是一张白净稚嫩的脸。
孩童的眼神无比干净,微低下的头和垂下的手彰示她的不安。
“去睡觉。”来人把手按在女孩脑袋上揉两下,一把握住江文梧上臂将他拉了起来。楚凤训这番动作的结果是女孩更着急地围着江文梧转,她还试图挤进二人之间把楚凤训推开。
楚凤训百思不得其解,把手里的托盘递给江文梧,弯腰要抱她:“怎么了这是?”
女孩避开他,搂住江文梧的腿。
她不说话,楚凤训只能看向江文梧,问:“你对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江文梧端着托盘,一手扶住女孩的肩。
楚凤训回想聚霓河畔的奚木棉,江文梧真是到哪都有小孩子要挂他身上,他一笑又接过托盘,说:“抱得起来吧,进屋里来,你晚上没吃,喝点粥。”
他先绕过屏风离开了,正堂只剩他们。
“清也不用抱。”云清也扫视江文梧的面容和长发,最后看定他的脖子。光源只有天花板的灯,他的脸在脖子上挡下一片阴影,“你一直吐,我担心你。”
“你担心我?”江文梧歪头,长发从背后滑到身前。
“爹爹带回过很多人,她们都跟你一样难受,可是你跟她们不一样。”
“你是他的孩子?”孩子不会撒谎但会胡说,她的话没头没尾,江文梧无法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还是顺着问下去,“哪里不一样?”
云清也点点头算是承认这个身份,说:“爹爹对你很粗心,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他不应该那么拽你的。”
江文梧又问:“你的母亲呢?”
提及母亲,云清也默了一阵,半晌才扭过头看大门的方向,说:“她走了,爹爹让她走的。”
云清也转头的瞬间江文梧在她耳后看到一块熟悉的白斑,他想起幼年时坐在有力的胳膊上,一扭头就能看到这与众不同的颜色。这块白斑可不寻常,再怎么巧合都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生出同样的斑。他本是随口问问,现下认真起来,问道:“你的母亲走去哪里,你可知她是哪里人?”
未等云清也答,楚凤训先走了出来。他一进屋放下东西没见人跟进来,又折返回来,却看到两个人一步没动,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问道:“在聊什么?”
云清也似有些害怕他,也不答话,只是拉起江文梧的手,靠到他怀里。
楚凤训明晓院里孩子都不跟他亲近,也不执着,怕吓着孩子便缓声道:“清也,改天再聊好吗?夜深了,你该去睡觉了。”
云清也恋恋不舍地贴着江文梧,直到茗生急忙从内院跑出来才将她抱了回去。正堂剩下他们二人,楚凤训朝里屋的方向微抬头。
“走。”
屋内陈设典雅大气,一应瓷器都换成了木制品,角落几个木箱没有盖子,依稀可见里面放着孩童的玩具。
粥已经凉了,楚凤训唤人再去端一碗来,二人对坐,一时无话。
楚凤训先打破僵局,说:“一个孩子你指望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你跟她问什么?不如跟我开口。”他理解江文梧疑心重,但没想到他连个孩子的话都要套。云清也年岁小,刚在认字的时候,楚凤训倒真好奇江文梧能跟她问些什么。
“不过闲聊几句,长官想多了。”江文梧敛眸,并不打算与他争这个话题,“话说回来,长官带我来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事情扯回轨道上,楚凤训正经道:“我看你喜欢小孩,跟你谈个生意。”
“刚才那个小孩,后院有十几个和她一般大的,几个比她小许多的,还有几个尚在襁褓里。”楚凤训手指敲着桌面,“这个院子不是我的,养孩子耗钱……”
他的话停在一半,眼睛先看过来了。江文梧会意,道破他的难言。
“长官的意思是要我出钱来养你的这些孩子?”
楚凤训正要点头,又听见他问。
“这桩生意我有什么好处?”
楚凤训将刚才在脑子里找了许久的词说出来:“行善积德。”
江文梧眼皮一抽,皮笑肉不笑道:“长官好善心,不是人人同你一样,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那你又觉得我为什么非得把你带来这里呢?”楚凤训游刃有余地摸着下巴,“世道乱,可稚子无辜。”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当然了,以后他们也会管你叫爹的。”
又是一阵沉默,下人战战兢兢地把粥端上来。
“先吃饭。”楚凤训摊手,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欣赏墙上规整的布卷里凌乱的字。
江文梧犹豫片刻,拿起调羹舀了勺粥送进嘴里。米是上乘品质,熬得软糯,入口即化,米汤亦是清甜,一口下去暖了整个肚子。但再怎么好也不过是碗白粥,吃起来还是单调乏味。
“我时常想,如果每个孩子自幼便能被悉心照顾,认真对待,如今是否就不会有这般不安稳的场面。”楚凤训等他吃完便开口,“要养好一个孩子太难了,金玉养之,书画润之,圣贤育之,但凡一样做不好,就会耽误他。”
“长官似乎很有经验。”江文梧把碗放到一边,“说得很有道理。”
楚凤训摆手,说:“没经验,这些孩子都是我掏钱请人来养的。我不常来院子,军务院事情很多,长官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能当的。”
江文梧似乎体谅了他的不易,说:“人无完人,你是个称职的长官,但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我虽不常在,但始终视他们如亲子,”楚凤训说着突然感觉不对劲,“等等,你不会以为他们都是我亲生的吧?”
江文梧颔首,笑道:“我以为长官尚未成亲但也洁身自好,不曾想外室找了一堆,孩子生了满院。”
“我要是那么能耐……我看起来就那么风流?”楚凤训话说一半又拐回来,“难道清也长得像我吗?”
“不像。”江文梧耿直摇头。
楚凤训还要说些什么,突然盯住江文梧,一字一顿说:“你的孩子必定长得很漂亮。”
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了。江文梧浅笑:“我就当长官夸我了。”
楚凤训却兴致非常,说起来没完没了:“要是一院子孩子个个都照你这般模样长,那可太赏心悦目了。但你的孩子也不能与你长一样,不过你若是能生出个有九分像的就很好了。”
“我没有娶妻的意愿,自己也生不了孩子,长官不必再为我的孩子操心了。”江文梧摸着木杯,说道。
“那还真是可惜。”楚凤训意犹未尽,“如果我的孩子能与你长得有几分相像该有多好,若有一天你能生了……”
他的话越来越离谱,江文梧不想再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他将杯子按回原处,打断道:“我永远都生不了,长官不用想了。”
楚凤训本存心要惹他,现在目的达到便哈哈一笑:“开个玩笑罢了。榻上眯会儿,时间到了我再送你去上班。”
翌日雨如细丝,昨夜后院孩子哭个不停,闹得整个院子要翻了。江文梧只闭眼小憩片刻,楚凤训则是忙着安抚那些被吵醒的孩子,整晚没合眼。
茗生开车,楚凤训和江文梧坐在后座。二人都累,默契地不说话,各睡各的。
车行至一处石子路,楚凤训被晃动惊醒了,他下意识看向江文梧,见他还在睡便安心又要闭眼。脑里却闪过余光里瞅见的那放在座上的手,嫩白修长。他之前偶然听茗生和臻青描述江文梧结果程轲的过程,如今看见这么一只手,却始终想不通他要如何拿刀。这双手不该弄刀舞枪,而是该放着珠玉、娇花和墨宝,高高置在楼阁上,最好再安个珠帘好好供起来。
他越想越精神,眼见财务院也要到了,自然而然地按住那只手,说:“你出来前从未有人听过谢霖阙江氏二少爷的名号。”
在车上本就睡不安稳,被这么一碰江文梧也醒了。昨晚的气没过,现在更是怒气上涌,他回道:“我在府里养病,不便出来见人,知寿数随时可尽便没心思挣名声。偶得神医指点,回光返照也就这几年,家中万事顾我,难道不许我拿这几年换家人此后坦途?”
这句话还真唬住人,问诊单上四字浮现脑海。
红颜薄命。
楚凤训讷讷道:“是什么病,治不好吗?”
江文梧估量着他又要开玩笑,着实没想他要问这个,竟也不知如何作答好。再看他,打趣和试探已然荡然无存,眼里只有担忧和恐惧。
这是两种很复杂的情感,往往不会出现在浅薄的关系中,他们相识不过几日,江文梧实在不解其意,只是趁他松懈抽出了手。
楚凤训抓不得他的手,手里空空的,忍不住捏了两把空气。他又要说什么,江文梧却闭上了眼。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茗生不时转动方向盘时牵动衣服细微的摩擦声。
江文梧又睡了会,醒来时车正停在财务院对面,天边泛着鱼肚白,淡彩的朝霞围着红日,正要爬上山头。他正欲打开车门,这时却伸过来一只手。
楚凤训神情黯然。
“下班记得出来,我会在这里等你。”说罢他带着江文梧的手往下压,咔哒一声,大片晨光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