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训眯着眼打量江文梧,酒气熏人,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在暖黄灯光下细腻如脂。
江文梧合眼,没回头,说话时声音有些哑。
“长官有什么事吗?”
“说好了下班一起吃饭去,你怎么一声不吭跑来这喝酒了?还挺会挑,喜雨楼的酒好,叫我一声我也来喝几杯。”楚凤训提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江文梧的袖子垂落,露出一小截玉似的手臂。
袖子从肩膀处往下放宽,在袖口又束起,似一盏长灯。他的外套搭在不远处的椅背上,身上的马甲贴身,勾勒出诱人的腰线。楚凤训不由得想起上次握着江文梧的腰,后来家中裁衣时他凭感觉大致量了下,竟不足两尺。
“什么时候说的?我不记得。”江文梧有点头晕,低着脑袋时后颈那片白从滑开的黑下露出来。脖子上的痕迹已然消退,似不曾被触碰般白净无瑕。
楚凤训目光飘移到他后颈上,坦然说:“昨天,你亲口答应的。”
这几日楚凤训下班后常常到财务院拉江文梧去吃饭,一来二去江文梧的警戒心也消了不少。眼见二人间隔着的寒冰渐有消融之势,前两日江文梧却突然又不搭理他,下了班根本不出财务院的门,楚凤训就是等到天黑也捉不到他。
今日本是要来问个原因,眼下江文梧醉酒不清醒,楚凤训没见过他这样,遂起了逗他的心思。江文梧尚未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楚凤训就已在脑海里随便挑了件事,语气中不乏质问。
“听说你扣我的账?”
江文梧转过身来,宴上齐嘉则欲借敬酒刁难,二人喝了不止一筐两筐。他有些站不稳,自己后退几步靠墙,慢吞吞问:“是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现在官大了,钱都攥在你手里。”楚凤训这下看清江文梧的样子,嘴红脸红眼尾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谁欺负惨了。他紧跟江文梧的步伐,微挑起的眉尽显好奇,始终含着笑的眼盯得江文梧不自觉挪开眼神。
可身前的人不依他,他瞧到哪楚凤训就要把头歪到哪。
一个神情恹恹,一个笑意盈盈。
酒杯盛满宿州的月。
宿州的酒格外醉人。
楚凤训与他更近,低声说:“你在这里花天酒地,我的兵都快饿死了。”
“钱不在我手里,我没钱。”江文梧抬眼扫过他的脸,重合的影模糊面孔,虚幻得似在梦里,“你来要账,不给。”
他的眼神又柔又乖,但偏偏带点得意,一晕薄红摄人心魄。
楚凤训松开江文梧的手,伸指挑起他的下巴,拇指碾在他泛红的嘴角,说:“你这几日收了不少欠款,银库都堆满了吧,控着账一个都不发是谁的意思?一上任就到处结梁子,你是真的仗势无所顾忌还是压根不想在这位置待了?”
“账没收完,政府的财务千疮百孔,今日我发了谁,明日刀子就戳在我心口了。”江文梧梗着脖子难受,拉着楚凤训手腕试图把他的手拽开,“长官心知肚明,何必强人所难。”
楚凤训说:“长官也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事都扯得上心知肚明这四个字的。杨荣熙只放账不收账就只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吗?我可不信。你跟他走的很近,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一直让茗生跟着江文梧,发现他去杨府频繁,往上一查得出个江从朔和杨荣熙的老友关系来,看似寻常但他直觉这之中总有猫腻。
杨荣熙不曾娶妻膝下无子,他若下台珩州杨氏无人在宿州政府把持,这对于一个世家而言太危险了。他在位时是个出名的老好人,在政府内四处交友,谁来借钱都给,但从不去要账,为这事政务院没少派人下去质问,但都被康廉直拦住了。不消说杨荣熙是世家们从政府里掏钱的极佳枢纽,他这么多年无所作为没被换下去就是与世家狼狈为奸,得他们的庇护。
江文梧上位后立即将他以前的好友得罪了遍,此番世家定不会放过江氏。江氏无法给杨氏如同先前世家那般坚固的保护,甚至可能连累杨氏,而杨荣熙却坚定不移地与江氏交好,他身后是无数杨氏子弟,这种执着已经远远超出对好友的信任了。楚凤训不信他们之间只有这么一层简单的关系。
江文梧迷糊着,但也察觉他话中深意,只答:“长官查得到我们的关系,明知故问。”
“你说得我好像神通广大,可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廖仁庆大费周章只举你入文册司,杨荣熙留个大烂摊子你一来就收拾干净,虞氏钱庄在北边拉一条线,江氏又在谢霖阙上了把锁,”楚凤训手指用力,江文梧的下巴泛开一片死白,“你们这大家子都是七窍玲珑心,玩我们跟逗鸟似的。”
还有一种可能,无须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可解释一切。那便是杨荣熙先前所为都是为今日蓄势。之前银库放的账太多了,收账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事。江文梧一进银库司就大刀阔斧地到处收账,他去收账必然是收得回来的,因为先前廖仁庆已经把西海司放在他身后了,世家便是不看江氏的脸面也得忌惮西海司,更别提那如日方升的虞氏钱庄 ,江文梧的名声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按照江文梧当前的势头来看,他的脚步绝非止于银库司而已。若他再升、再升,总有一日要闯到问政司,打到政务院门前。他一往上,江氏更盛,西海司免不了再强上几倍,虞氏钱庄的手就要伸过宿州到西边去布满整个宿州府了,到那时候杨氏岂还会把几个世家放在眼里?
若江文梧不与楚凤训同舟,那他必是个极大的威胁。
“西海司虽盛但势不入宿州,父亲托廖伯父为我谋一官职,我身子弱,受不得什么苦累,文册司既是廖伯父力所能及也是他再三思虑的。”江文梧吃痛,面上的血色褪了些,“至于杨伯父,虞氏钱庄和江氏,不过是顺势而为,跟着宿州政府走罢了。长官心里明镜似的,拿这些问我有什么意思?”
他答得让人挑不出错,但楚凤训笃定心里答案,把他的脸又往上抬几分,说:“这些我不想听,我就问你一句,之前我说的你考虑好了没?”
夜至三更,喜雨楼就要打烊了。看店的伙计记着这间还未走,敲几声门算是提醒。江文梧被这阵声响惊了一下,清醒几分这才理清思绪。分明是楚凤训从他们几家的关系中看出别的苗头,着急上火要他站队。楚凤训先前所言不假,江文梧要是靠他,还真能拿到许多东西。可江文梧尚不知他最初邀约到底因何而起,若动机可疑,那这合作不能应下,但也不能拒绝。
仰着头呼吸困难,江文梧勉强一笑,又把问题抛向他。
“长官追着我要答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什么负心汉。我不过一个小官,掀不起什么大浪,长官为何总是执着于我?”
楚凤训一哂,说:“你长得好看,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得到像你这般美人,我就乐意跟你玩,抓着你不放,不行?”
“长官抬爱,可我这身子骨实在受不起。”江文梧拽不动他的手,蹙着眉偏过头,脸又被掰回来。
“不说那些了。你这几日好忙,我要见你一面都难,这样你可是错过了许多好玩的事。”楚凤训端详他的脸,眼中笑意愈浓,“前两天千秋楼请了昭州府的戏班子,唱了几出好戏,聚霓河人挤人,比上巳节那夜还热闹。”
捏着下巴的手越发烫人,江文梧挣扎不过就闭眼休息。
他们一半站在灯下,一半露在月下。昏黄的灯总会显得别样温柔,而凄清的银辉撕开画面,揭开与之矛盾的锋利。
再近一些,他的鼻尖顶着江文梧的鼻梁,嗅到江文梧身上淡淡的香。这股香诱他顺着那鼻梁滑下,碰上散发着热气的面颊。
江文梧遽然睁开了眼,咫尺之间,楚凤训几乎能数清他瞳孔里一竖一竖的纹路。他顿时惊醒,极其熟练地俯身把江文梧扛上肩头。
“别!……要吐!”
江文梧半身欲倾倒,连忙扒住了他宽厚的肩膀。
楚凤训毫不费力地扛着人,绕到那边抓起江文梧的外套,恣意笑道:“吐我一身正好再多记一笔账。”
车停在喜雨楼外,江文梧一沾座就立马靠到一边。茗生把车开得慢,江文梧累极了,靠着车壁歇息。
楚凤训坐在另一头,目光始终聚在他身上。
不断闪过的街灯明灭,他合着眼,眉头不曾松开。楚凤训想帮他拉上窗帘,却发现窗帘正让他脑袋压着。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晚风吹起了江文梧鬓角的发。发带无法终日规整地束着发,他此刻两鬓凌乱。
车驶入一处无灯的街,天地间的光,只来自寒月。
江文梧侧首看他,月华落面颊,人便似散了发髻的仙。他呆坐许久才开口问道:“抄康宅时你有去?”
“政务院派人到我院里领人去查抄的。”楚凤训心不居言语,答得随意,见江文梧再无下话,便又开口:“康宅有什么问题?”
江文梧听完又闭上眼,一言不发。不说话时,他像是贴在那处的一副画,静得楚凤训心突突地跳。他再问道:“康廉直的家产没有归到银库里吗?”
江文梧不答,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康廉直处刑前,你有去见过他。”
他不是疑问,而是确定了这个事实。楚凤训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我没有去见他的理由。”
“当年康程一事,你不觉得哪里奇怪吗?他为何偏偏挑中程氏,又为何事事顺利,当真是他谋略过人?还有李丰溯到底为什么会去找你,这说不通。”江文梧揉着太阳穴,“我觉得你有必要去见他一面。”
“陈年旧事,你倒比谁都感兴趣。”楚凤训目不转睛,似要穿透朦胧的月光,刻下他的面容。
江文梧伸出手,拇指和食指靠近,笑道:“查了一点点,觉得有意思。在我入狱次日,也就是李丰溯自裁那天,你刚抄了个叛贼的家,宿州府在这方面紧抓死打,你就没怀疑过康程之事也跟外面有关吗?”
楚凤训打马虎眼,说:“或许吧,谁知道呢。你的消息灵通,我去抄家可没几个人知道。”
“这种事情做了有奖金,文书下来了,给你的钱要从我这里批。”
楚凤训摸着下巴,不甚在乎,说:“这样啊,有多少钱?”
“按照惯例,钱出库了先走一遍财务院少五分之一,再过一遍政务院再少二分之一,送到军务院大概还剩五分之二,这笔钱本就不多,扣来扣去,估计够抵几顿饭钱。”江文梧掰掰手指,蓦地笑出声来。
茗生听着他说话,也跟着偷笑出声来。给军务院的钱有克扣人尽皆知,先前没个概念,这下听江文梧一说来龙去脉,还真是好笑。他想着军务院请拨十块钱买碗面,最后只能发下四块,啃两个馒头喝杯豆浆得了,还想能吃点什么好的。
“还成,剩快一半。我不嫌少,钱什么时候发?”楚凤训心里算了一下,正经十足地问。
江文梧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乎那几张钞票,他晕乎乎的,额头抵着前车座,说:“应该要等许久。好奇怪,这套流程走了这么多年,军务院还受得了,填账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跟你没关系了。”楚凤训勾住他后衣领把人拽回来,“方才还伶牙俐齿,现在说话却不着道,你到底是醉了没醉?”
车行至上坡,江文梧被惯性推得向后倒,压住那只按在后衣领的手,他被硌得不舒服,伸手要掏。
楚凤训手臂收力,直接把江文梧拉了过来,江文梧脑袋磕在他颈窝里,再不舒服也动不了了。
“醉没醉啊?”楚凤训搂住他的手臂又搓又晃,用哄小孩的语气问着。
江文梧原先是没醉的,只觉得头晕,现在酒劲上头,连身子也没力气,便像是真的醉了,偏偏楚凤训还晃他,叫他愈发不清醒。
他守着最后一丝清明发出抗议:“好晕,别摇我。”
楚凤训拍拍茗生的肩,指了个方向,反过来又装耳聋,继续晃江文梧,说:“说什么?我听不清。”
江文梧胃中翻江倒海,脑子里好似堵着团棉花,觉得身不在实处,只有被搂着的地方传来一些切实的疼痛感。
“好晕,别摇了,我要回去。”
“回哪儿去,指个方向,黑灯瞎火的我俩都不识路。”楚凤训说着拿起江文梧的手随意往前一指,“往这儿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