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庭院未醒,大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后被迫向两边大敞。为首的军官喝到:“把人都给我扣起来!”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警员鱼贯而入。
许多双军靴踏在擦得反光的地砖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凌乱的鞋印。
宿州热得早,此时满庭的紫丁香簌簌摇落,香瓣静静地在庭院里飘荡。
于臬方醒,听着小仆的声音后没来得及穿上鞋就迷迷糊糊地让人推搡着往前走。
“……这是去哪?”
于臬被推着走了许久,速度慢下来后终于看清前方时,面上血色顿时褪了干净,他连忙绷直了腿,挣扎着不肯往前走。
易鑫蹲在正厅中央,他听见声音后稍偏过头,看见了浑身颤抖的于臬。他轻轻地松开了怀里啜泣的小女孩,另一只手还握着枪,枪口正冒着白烟。他的正前方,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女子正趴在地上。
于臬看见易鑫的鞋下汇了好大一滩浓稠的血,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失声喊道。
小女孩一听见父亲的声音便要跑过来抱于臬。一旁的警员要拦,易鑫缓缓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他起身,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看着于臬冷冷地说:“构陷高官,私吞赃款,假造粮账。按宿州府律法,当就地斩杀。”
于臬不可置信道:“……什么?”
于臬愣了有一阵,直到他的脑海里莫名闪过江文梧的脸和那天易鑫的话。
“……一不做二不休……”
小女孩抱着于臬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易鑫把枪递给一边的警员,优雅地抚平了领口的褶皱,语气里带些惋惜,说:“二十四小时内你有机会翻案,现在请跟我们到拘留所吧,长官。”
他又指了指那个小女孩,对警员说:“其他,一个不留。”
在警员拿手铐锁住于臬的手腕时他才惊醒,悲愤之余环顾四周发现院里除了他和女儿之外再无活人。于臬害怕极了,踉跄几步上前,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被警员按得紧。于臬的眼睛紧抓着易鑫,喊道:“你怎么能……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
易鑫无所谓地笑道:“于臬,我怎么不行?”
他的声音放低,话好像含在嘴里:“我当然可以。”
易鑫直视着于臬,稳声重复道:“我当然可以。”
“易鑫!”于臬咆哮着被押走。
其后伴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声,紫丁香颤了一阵,又悠悠地释香,多少双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被花瓣极其温柔地覆盖,紫丁香的枝干缓缓淌出血来。
正厅以易鑫站的方砖处为中心,向四周展开。他头上是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这样的建筑在宿州已经少见了。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鞋尖慢慢从血泊里挪开,拉出了一条细长又黏腻的血丝。他看着地上如往常一脸平和却毫无生气的女子,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然后易鑫笑了一下,抬腿走了。
大门沉沉地合上,庭院再次归于沉寂。
“你伪造贪污徇私的证据构陷高官五位,令人中途截断康廉直赃款私藏,假造粮账以蒙混银库钱财。证据一一在此,于臬,你还不招!”审问的人将一叠纸丢在于臬面前的桌子上,大喝道。
审问室内只有一盏白炽灯直直照着于臬,他耷拉着眼,声音细如蚊。
“……我没有。”
审问的人不依不饶,又翻出一叠纸,大声道:“康廉直所贪赃款共五十亿八千两百二十九万元,与你上月入几个私库的账目一致,你如何狡辩!你勾结习宁,郭荆行,花子春,白迎,伪造贪污证据诬陷他人,意欲何为!”
于臬昏昏沉沉,脑子里嗡嗡响,眼神涣散,并不作答。
那高官名录是江文梧所给,贪污材料是易鑫一手所查,他们一同翻过康廉直旧案,再用贪污把他钉死,他给了二人太多好处,他怎知此事有假?
家中私库由妻子一手掌管,出入账如何夫妻二人通晓,怎会有如此大的一笔钱入库?
所谓他勾结之人其名他甚至从未听过,唯一有交道便是那钏州家主白迎,但那也不过是官场上点头敬意,何来暗通款曲污名?
于臬脑中混沌,理不出所以然来,但明晓这是有人栽赃。
是有人栽赃!
于臬想将此言道出,可他已知此番挣扎毫无意义。证据只要落到有心人手里,他便是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来。更况是他的小叔子,他近年来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害得他家破人亡,而他还有一个女儿存活于世,她在易鑫手里。于臬不可能置自身血脉不顾。
那江文梧呢?
更无胜算。
他背景庞大,且这几日频频传出他与楚凤训同行的消息,如今他已不再是于臬够得到的人。
那只有死路一条了么?
“你勾连部下,借银库司放钱一事偷换粮所账本,销去本年三月十余日粮账,苟利众多。”审问的人抽出画押的纸,拍在于臬面前,“如今局势危急,粮是宿州府的命根子,你苟且行事,政府不会就此放过!”
于臬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干裂的唇蠕动,艰涩道:“那……不是我,我没有……”
只要不认罪,便能再苟活几日!只要再活几日……再活几日又如何呢?罪名一定,刑罚一判,他离人头落地不过转瞬之间而已……可他或许还能再见女儿一面。
他的女儿,与妻子十分相像,聪明漂亮,母女二人是他最最舍不得的。可偏偏妻子命丧黄泉,女儿落于贼人之手。易鑫竟敢对亲姊下手,那他可还会顾念叔侄之情,给于盈盈一条生路?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来人!”审问的人大手一挥,正要上刑具,那头易鑫却走了过来。
“慢着。”易鑫抬手制止。
于臬披散着发,在没日没夜颠来倒去的审问中已然神志不清,却在见到易鑫的那一刻如猛兽奋起,他双目通红,嘴里喃着含糊不清的怒吼,双手铐在桌上,铁链被晃动得叮叮当当地响。恨啊!如何不恨!一夜之间妻离子散,血洗家门,他如今算是尝到了程轲当年的滋味,要如何不恨!
审问的人退了出去。易鑫上前关上门,心平气和地坐在于臬对面,仅仅一日一夜,于臬已然看不出一周前上任财务院问政司司长后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姐夫。”
易鑫很少称呼这样称呼于臬,今日不知怎的,就是想叫他一声。哪知于臬听了更加激动,嘴里念念有词地咒骂着易鑫,他双腕在手铐上磨出血来,一滴一滴地沿着桌角落在地上,聚成小小一洼。
“易鑫……你是个畜生。”
易鑫朝他笑了一下,对他的叫骂置若罔闻。
二人对视着,曾经的血肉亲情此时隔着令人绝望的天堑。
易鑫随意翻动摆在桌上的“证据”,十分耐心地一行一行仔细看过,再一张张摆在于臬面前。
“这是那五位高官的供词和在职记录。”
“这四份是习,郭,花,白的定罪书。”
“这是你所有私库的账目明细。”
“这个是你私藏的粮所账单。”
……
“这个是——”易鑫最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伸指推到于臬面前,让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易鑫附在于臬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即起身走出审问室。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说:“进去让他画押认罪。”
审问的人不明所以,待易鑫走后,紧闭的铁门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夕日斜照,暖暖的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江文梧背着光,嫌屋里暗,伸手拉了灯。他坐在椅子里,桌上的账本堆得满满当当。他拿着一本正研究得起劲,一只手还搭在算盘上,时不时拨动几下算珠,没听见那边高悦进来。高悦此时换掉了制服,看上去正是个青春活力的小姑娘,她的视线穿过账本海,定在了江文梧的脸上。
高悦看着江文梧垂眼过目账本的样子,阳光照在他半边身上,笼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台灯的暖光柔化了轮廓,此时他静坐在这里,一片朦胧。
她包里放着一小叠纸,纸上写着满满的人名,这些都是向银库司借钱长期不还的债务人,但已经让她划去不少了。江文梧这几日内派人到各个司部讨回了好些债,此时这些钱都编齐了堆在银库里。
他的办事效率有目共睹,这样的情况在之前的银库司可是从来没有的。
这几日江文梧似乎和军务院的长官走得很近,也传出一些不好的传闻,银库司里不少人因着这个对这个刚上任的新司长颇有成见。他一顿雷厉风行的办公室整顿更是让不少人怨气更盛,表面上一派宁静,可背后的指指点点不在少数。高悦替长官着急,可是江文梧似乎并不在乎,废寝忘食地抱着算盘和账本窝在办公室里,只有拿着支票的奏事来时他才会现身。
高悦心里打定了主意,试探性地喊了声:“长官?”
江文梧吃了盛川烛带来的药,这几日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回:“嗯?”
高悦往江文梧的方向挪了两步,轻声道:“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们全体职员想请您一起去吃顿饭。”
江文梧这几日泡在账本里研究近几年宿州府的财务状况,夜里懒得回去就在办公室里歇着,盛川烛总是见不着人就闹得厉害,频频打发无弃来催,他被催得烦了便打算今晚回去一趟。他下意识要脱口而出拒绝的话,却看见小姑娘一脸的期待,话在嘴里一转便应下了。
聚霓河畔喜雨楼是宿州吃酒最好的去处。三层高的木楼张灯结彩,楼顶屋檐正中挂一盏锦鲤宫灯,灯下系有几匹红绸,就这么垂到楼下的灯架上,恢弘华丽。木楼花窗无数,楼内歌舞升平,门前车马骈阗,热闹非常。
一路走来,江文梧看遍宿州繁华,疲累消减,但到喜雨楼内见着满桌红彤油亮,顿时头疼不已。他稍带犹疑地眺了一眼正兴奋地招呼人的高悦,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边齐嘉则“拖家带口”地领着一群小职员气势雄浑地走过来。
“高悦!”齐嘉则朝高悦挥了挥手,瞧见江文梧,兴冲冲地又喊了声长官好。他是这场办公室整顿里最惨的一个,连着降了好几级官还被扣了几个月的薪资,现在沦落至看门跑腿的通传。他爬到办公室主管这一位置千辛万苦,也自诩对江文梧殷切周到,却不想因着江文梧初到时办公室的纪律太差而吃了开局第一棒槌,几年辛劳付诸东流。
他心中本愤愤不平,又闻江文梧与某位长官的逸事,自暴自弃地带着一堆同样被降职处理的职员在背后嚼舌根子,搞得整个司里乌烟瘴气。但是江文梧这几天忙着查账,想来他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也没空管他。
江文梧只是颔首示意,懒得理会他。
齐嘉则却非要去贴这个冷脸。他瞅一眼还在门口招呼人的高悦,拉了一堆人坐成一排,挨个倒了酒,举起杯子对着江文梧就喊:“平时我们几个工作里没少给长官添麻烦,辛苦长官了,我们敬您一杯。”
他身边那名为陈莽莽的小跟班则是立刻端着酒壶挪到江文梧身旁,江文梧一眼识破齐嘉则的心思,但不点明,移开手时陈莽莽就将他杯子满上了酒。
齐嘉则把酒杯往前一推,先饮尽了,身后小跟班如法炮制,一人一句客套话跟着一杯酒。江文梧杯里酒空了又添,满了又空,这么一轮下来陈莽莽手里的酒壶轻了大半。
“掌柜打珩州来,喜雨楼好酒都是自家酿的。谁人不知宿州府珩州以好酒闻名,今日沾长官的光,我们也能品一回这美酒!”齐嘉则见江文梧饮酒豪爽,更加肆无忌惮,丝毫不顾敛容屏气而来的高悦,指使跟班们把江文梧围了起来,“长官酒量非凡,小的斗胆与长官比一回,今朝豪饮!”
他们兴致越盛,陈莽莽更是直接到外边搬了一箱酒,桌上林林总总的菜品都被端开,下酒的花生米和酱牛肉一一呈了上来。
“收账的流程在走,通传不比办公室轻松。饮酒一时忘忧,但不能耽误明日的工作。”江文梧几杯酒下肚仍面色不改,冷静地看着忘乎其形的齐嘉则。
“小的们喝酒必然拿捏分寸,千千万万不敢耽误明日工作。”齐嘉则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文梧面前。
陈莽莽给他们二人满上了酒。
江文梧轻笑:“我向来是不爱跟人比的,既然你如此执着,我也不好再推脱。我年岁资历皆不必在座各位,但既为上位,自当赏罚分明。你若赢了我,凡是在我能力范围我无所不依,若输了……”
“若我输了长官,那便任长官处置,万事不敢不从。我齐嘉则言出必行,诸位都是见证!”齐嘉则接完话拿起酒杯往嘴里一倒。
“赏罚不足以助兴,我再添个彩头。”江文梧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崭新的支票。众人看那上头打的“虞氏钱庄”几字,眼睛都亮了。齐嘉则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文梧按住支票的手。
虞氏钱庄是宿州府第二大的钱庄,发迹于翟州,后来虞氏和谢霖阙江氏联姻,钱庄便从翟州一路开到了谢霖阙。虞氏钱庄的支票不同于其他钱庄,纵是一张空头支票,拿去钱庄也能换来常人几月口粮和几日庇护,若真有走投无路那日,一张虞氏钱庄的支票便可苟活多日甚至换得一线生机。
今日宿州府虽为盛世光景,但世家横行,世风日下,虞氏支票不失为一张保命金牌。且如今江氏强盛,翟州西海司繁荣,虞氏钱庄的支票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敢与我比的随意填,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拿你家中亲人姓名籍贯现居何处来与我换。”江文梧两指推开几张支票,另一手拿笔准备签字,“数量有限。”
众人如何不懂江文梧的意思,虞氏支票在前,却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不敢?”江文梧笔尖戳在支票上,扫视面前一圈人,目光最后落在齐嘉则脸上。
齐嘉则抽出一张餐巾,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姓名和住址,递给江文梧,笑道:“那我多谢长官了。”
“无须客气。”江文梧签下名字,把支票推向他。
华灯歌舞歇,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醉汉。长桌只余零星几人,无一不醉倒沉酣,未燃尽的烛垂泪,桌布半边滑落堆叠如山。齐嘉则手里尚握着剩了一半酒的杯子,便瘫在座位上不省人事。
江文梧一手支颐,半垂着眼,提笔在餐巾上写字。他的笔尖动作极快,不一会儿纸上小字密密麻麻。他将笔帽扣上,折好餐纸起身把它塞到齐嘉则衬衣的口袋里。他手方抬起,猝不及防腕子被擒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