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刚才骑马的时候,风吹的您头发有些散了,奴婢帮您重新梳理一下吧!”,朱知落刚刚理裙叠腿,跪坐在花梨木雕云龙纹书案前,就怵闻此言,不禁心虚地缩了缩头,何叶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言自语道,“梳个什么头发好呢?”
何花跪坐案旁整理相关笔墨纸砚,却听而不闻,心不在焉,时不时转头,望向文华殿门外,嫣嫣含情。
朱知落假模假样,小大人的范头儿,咳嗽了两声,吩咐道,“何花,你眼睛怎么了?”,何花恍然回神,即刻要起身跪拜,却听上头传声,“我现在身边只要一个人伺候就行了,何花,你回长乐宫帮我向母亲报备一下吧!”
何花顿时抬头,委屈状,两眼巴巴,希冀对方能够改变主张、回心转意,却只见朱知落双手托腮,怡然自得,摆弄紫毫,一个眼神也没有抛向自己,于是不得不遵照命令,站立,向殿外方向走去,
只是心犹有不甘,恋恋不舍地,回头,朱知落放下了笔尖,再回头,朱知落拿起了书本,仍旧是“不屑一顾”,何花只得听天由命,灰心丧气、失魂落魄地飘飘然走出文华殿外。
“公主,往日不都是我与何花一齐伺候您吗?怎么今日只有我一人了呢?”,再一次暗暗感慨公主发丝的光滑细腻,何叶轻柔地梳理着眼前人乌黑长发,不解地问道。
朱知落笔直坐立,双手垂落膝前,闻言,抬臂勾了勾手指,何叶赶忙凑过头来,两只圆圆脑袋靠在一起,朱知落眨巴眼睛,秘密的语气,悄声说,“下次我教你习马好不好?”
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公主却还记得,何叶万分感动,瞬间将之前的疑问抛至脑外,郑重地点头说好,末了,又嫌不够,添上一句,“公主,您想梳什么头发,奴婢一定鞠躬尽瘁、竭心尽力!”。
“辫发吧,不然一会儿,也会抛开。”,朱知落侧头抵案,眼珠转动,哀叹道。忽而,远处传来谈说声,并逐渐清晰,朱知落立刻条件反射,坐直身躯,两手揣握,静放膝上。
“学生以为,田骈、慎到之学闭人之心,塞人之目,愚人之知,‘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其与焚书坑儒又有何异乎?戕害天下学士也。”
早春巳时,太阳高悬,天已温热,朱桢一如往常,准时提前一刻于殿外相迎其师,行师之礼,一路搀携相扶,走过须弥白石阶,温习前所学,不时低头、侧耳倾听,以得师之理,尽显师道尊严、尊师重道之风范。
郑约斋虽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老而强健,不失风采,点头称赞,接续补充道,“人何以为人?因有民之性也。德何如则可以王矣?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是以蕃民之息,安民之生,全民之性。”
朱桢亦是频频点头表示受教,师生二人相亲相善、相谈甚欢。
跨过文华殿朱红门槛的郑约斋,眼中对自家学生的欣赏与自豪还尚未收拢,抬头就看见了过分正襟危坐、拘束谨慎、恭谨畏缩的学生的妹妹,
朱知落站立,恭敬作揖,郑约斋轻挑白眉,颜色不改,出声道,“公主又来旁听了。想必又是,千念一虑,一念之差,沦落至此。上回老夫一曲助眠,公主问仁于周公,不知今日,是又特意来与其相会否?”
朱知落讪讪一笑,旋即低头,羞惭满面,再次认错,“学生惭愧,一定没有下次了!”。
朱桢看在眼里,没有言语,郑约斋见其态度端正,也不再咄咄相逼,放过了去,缓慢而稳健地走向殿前,落座于紫檀木束腰书案,宣明,“今天讲太史公《史记》始皇篇。”
朱桢见老师落定,也快步走向己座,向心神恍惚的妹妹投去安抚目光,入座。朱知落挨了批评,心思起伏不定,她并不想如此,但郑太傅讲课语气苍沉,句子绕弯,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虽满腹委屈、心中压抑,但朱知落觉得自己不能丢了哥哥的面子,更不能失掉自己的尊严,于是随着郑约斋抑扬顿挫的讲解声响起,朱知落以太傅的胡子为锚点,将注意力集中于此,观胡之动,察胡之摇,目光如炬,炯炯不移,就这样,朱知落艰难但成功地度过了大半节课。
“学生以为,胡亥之言,实是弃尧舜之道,行启桀之窘途,寒士人之衷心,置万民于不顾。而借先帝之名,凭先帝之势,为己之便利,不顾难以图后,日康娱以自纵,更是辱先君之功,没祖父之业!”
胡子不动了?
朱知落惊喜未过,侧头看向何叶,即闻朱桢之答,瞬间又心沉谷底,暗叹一声,调整坐姿,面带微笑,作认真聆听状。
“秦二世残暴不仁,淫游佚畋,兴木敛赋,多行不义,秦相赵高狐假虎威,排除异己,贪婪求索,为非作恶,始皇轻率自傲,不立皇天,国本不固,灾祸始生,加之严刑苛法,制度不一,遂使中央地方离心离德,官民上下各生异心,祸生不测。”
朱知落无知觉地张大嘴巴,又赶忙闭上,咽下一个哈欠。咦?是哥哥在讲?朱知落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于是乎,朱知落开始小鸡啄米。
“贾生《过秦论》讲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牧之《阿房宫赋》论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根本唯在施仁义与爱人也。”
朱知落知觉模糊,意识昏沉,头脑混沌,一片黑暗。
“国之兴亡,系乎一人,上有为,则民无忧。为政者当无纵诡随,以谨无良、罔极、缱绻,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无俾正败,无俾正反,以之,玉汝于成,溪达四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朱知落坐寐,酣然入睡,弗听。
“善哉!落笔千言,离题万里,层次清晰,条理分明,见微知著,实事求是,太子好学,老夫甚慰!”
朱知落缓缓抬眼,然后惊醒,瞳孔放大,呼吸放松,乍见桌上纸帛,字迹印入眼帘,垂睫而视,吸引、了解、深入:
二世曰:“夫虞、夏之主,贵为天子,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尚何于法?朕尊万乘,毋其实,吾欲造千乘之驾,万乘之属,充吾号名。且先帝起诸候,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竟,作宫室以章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毋以报先帝,次不力朕尽忠力,何以在位?”
“前贤毕尽,学生愚钝,只做一二整理集合,无有新意,老师厚爱!”
朱知落一手捂嘴,浑身颤抖,又加一手,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审时度势,但参之人事,要验之当世,修身,治国,平天下,一不可缺,太子仍需勉励……”
仍是没有忍住,使笑声溢出。
“公主!您是有何高见吗?”,郑约斋胡子高翘,目光严厉。
何叶连忙提醒,朱桢欲打圆场,朱知落却没有察觉,忍俊不住,抢先一步,哈哈哈笑道,
“说给老百姓听的话,他自己却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