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第5章 逃离

在青竹幼年时，这座祠堂是有天井的。

后来林家落入了沈绾手中，她将祠堂改建了一番，成了如今密不透风的模样。

这样空旷幽闭的环境中只剩他一人，看着那一块块阴森老旧的牌位，青竹是惧怕的。

伤心了一阵后，对黑夜和未知的恐惧侵占了他，他揉了揉自己肿痛的膝盖，带着毯子缩到了一个角落里，寒毛直竖，整个人十分戒备。

寒意一阵一阵侵袭而来，青竹裹紧身上的毯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坚持了大半夜后，困意上涌，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合上了眼皮。

半醒半醒间，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青竹艰难地睁开眼，祠堂中的烛火早已熄灭，一片黑暗中他的身前似乎蹲着一道黑影。

青竹连连后退，慌张不已。待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后，如夜色般深浓的恐惧涌上心头。

眼前的黑影掏出一个火折子，去点亮了祠堂中的白烛。

青竹这才看清，那分明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当她转过身再次走向青竹时，柔弱的少年发现，对方是一位比小怜年长一些的姑娘，长得也十分好看，而且还有那么一丝眼熟。

看到青竹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姑娘笑了笑，“怎么，吓傻了？以为我是鬼？”

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青竹的心跳得飞快，讷讷地开口，“不、不是。”

对方并不在意，只是打量着他单薄的衣裳和同样单薄的毯子，好奇地开口， “你不冷啊？”

青竹抿了抿嘴，并不准备回答，那姑娘却已径自开口，“你不冷我冷，快把毯子分我一半。”

青竹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谁料对方并不在意，直接将毯子扯了过来围好，一条毯子里的两人瞬间挤成一团。

隔着衣裳感受到另一个人传来的温热气息，青竹的脸红了一片，结结巴巴道：“这样不好。”

那姑娘又凑近了点，“都快冻死了，还计较什么！”

两个人的确是暖和了许多，上半夜他冷得发抖，还为小怜嫁人的事伤心不已，结果下半夜祠堂里就闯入了这么个人，差点将他吓个半死。

情绪平稳后，青竹不再抗拒。

“我叫阿瑶，你呢？”

“青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一答好像又过于亲昵。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开口说出那个姓氏。

过去沈绾总是以此嘲讽，“看啊，你们林家就是这么些腌臜玩意儿”或者“这就是林家的小公子啊，可真有骨气”，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青竹甚至能想起她说这些尖酸刻薄话时脸上的表情，久而久之，提起这个姓氏时，他内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排斥。

“这个名字我喜欢，”阿瑶说道，“竹子可以砍了搭个小屋，长出竹笋又可以炒菜，我喜欢。”

她是从实用性来点评的，青竹心中却有些感动，因为阿瑶的话中没有一丝恶意。

和沈绾这样阴暗恶劣的人相处多年，只要见到个正常人，青竹都会觉得感动，更何况这是个漂亮姑娘。

他与阿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忘却了小怜那事带给他的悲伤。

和沈绾以及小怜都不一样，阿瑶不拘小节，性格坦率，虽偶尔言语粗俗了些，却并不难相处。不知不觉中，青竹对她生出了好奇心。

“对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会睡在祠堂里？是犯错被罚了吗？”

提到这样要命的问题，青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唇瓣却只是抖了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和小怜那样活泼却细致的姑娘不同，阿瑶就像是没有察觉他的为难似的，仍在追问。

青竹强忍着心中的羞耻和恐惧，想要编造一套体面些的话打发她，然而看着她饱含关切的眼神，一不留心却将实情脱口而出。

说完后，青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别开了头，不敢看阿瑶的眼睛。

她的眼睛坦率明亮，他不想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里看见懦弱不堪的自己。

静静地听完后，阿瑶沉默了。

就在青竹以为她将嫌弃自己废物时，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你有什么错呢，青竹？”她轻轻地扳过他的脸，两人四目相对，青竹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瑶又凑近了他的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并伸手将他揽在了怀中。

哪怕天寒地冻，青竹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心中亦涌上了一股暖流。

一股难言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

屋外风雪交加，屋内一灯如豆。

那些如细雨般连绵阴暗的往事，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淌在绵绵长夜里。

青竹断断续续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多久，说着说着忽然陷入了沉默。

昏黄的光将两人笼罩，灯外是布满缝隙的老墙，而墙外是寒冷的冬夜和呼啸的风声。这凛然的风像是肆虐在青竹的体内，直将他的心肝肺刮烂，整个人只剩一副空空的壳子。

青竹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连阿瑶也不说话了。

这事过于幽密艰涩，其实很难对常人宣之于口，可青竹还是说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结蔓延在青竹和阿瑶之间，像是将阿瑶也拉入了青竹幽暗不见底的世界。

阿瑶的沉默令青竹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从毯子里钻出，直直地走到了灯光外的墙边，像是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背对着他，青竹看不清她的表情。

虽是人之常情，事先也多少预料到了一丝阿瑶的反应，可青竹还是有几分失望。

如果是小怜听到这些事，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青竹忍不住幻想。

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嫁人了，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她永远也不会听到这样的话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青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颓然之色。

“跟我走吧！” 阿瑶冷不丁地开口。

青竹吃了一惊，微微睁大了眼。

阿瑶继续说道：“我虽然有几分武艺，林宅这么多人，我也没法杀完。”

青竹十分意外，“啊？”

阿瑶转过了身，认真地看着他，“我带你离开，我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自由地活着。”

青竹不知该作何反应，快被寒气冻僵的脑子开始飞速思考。

桩桩件件的往事在眼前飞快掠过，不过片刻间，他已做出了反应：“好！”

当听到这个答案出现在自己的口中时，连青竹自己都感到意外。

阿瑶带着他走到了大门边，青竹为难道：“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出不去的。”

身边的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竹这才意识到，阿瑶既然有进来的法子，那么出去也不是问题。

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青竹脸色发红地想道。

阿瑶轻轻地拉开了门，门锁早已被她撬开。她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四周无人后，这才回过了头。

她拉了拉青竹身上的毯子，将他整个人裹的严严实实的，这才带着他往外走去。

阿瑶轻轻松松地带他翻墙出了林家。

看着那一堵堵将他困了多年的高墙就在身后 ，青竹的心狂跳不已，总担心下一刻，沈绾就会出现在眼前，把他抓回去后变本加厉地折磨。

所幸他担忧的事不曾发生。他们顺利地离开了这座困了他多年的老宅，也离开了这个偏僻阴寒的村子。

阿瑶带着他往前走去，前方风雪迷眼，青竹却十分激动，原来在小小的林宅之外，天地间是如此的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