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卦 第3章 苦难

次年冬，一月。卦象说，叛军动乱是在明日亥时。于是她便提前了一天来到洛邑，此时天色已暗。

去他娘的天命。

陈和光有一段无比黑暗的记忆。

她原本只是一户农家的大女儿，家里虽然已经食不果腹了，却依旧有四个孩子要抚养。记忆中的娘亲是个温柔且有力量的女子，父亲在外做工时，她便要去家里的田地插秧，早上出去前洗衣，中午回来时做饭，一个人拉扯大了四个孩子。她从不质疑娘亲对自己的爱，即便因为她是女子，家里特别困难的时候，会缩减她的衣食给兄弟。

那时，新帝即位，昔日强大的昭国已如危楼般摇摇欲坠。国库亏空，贵族们要向国君纳更多的税，而百姓则需要向贵族纳更多的税，所以往往会出现辛苦劳作一年却仍然不能喂饱一家子人的肚子的情况。

年幼的陈和光也曾疑惑为什么都是娘亲的孩子，她和妹妹就要少吃饭，穿单薄的衣物，娘亲只是告诉她，只有男子才是一个家的根基，这世道，女子若是没有男人的保护，迟早会被吃得渣都不剩。陈和光不认同娘亲的话，因为她比哥哥弟弟更听话，做事更利索，她做的饭也更好吃。只是她记住了娘亲每次看向她时充满了哀伤的双眼，她想，娘亲应该是不希望她这么说的，那她就不说了。

有一年，昭国遭遇了百年未有的旱灾。

粮田颗粒无收，娘亲只得每天上山挖野菜吃，时间久了，野菜也没有了，只能吃野草，后来吃树皮，最后吃观音土。家里都只有汤一样的米稀，往往吃了之后马上就饿了，父亲刚开始还能在山上猎野兔带回来吃，后来竟是野兔也被吃的没有了。

某天，她看到父亲和娘亲在说悄悄话。谈话间，娘亲时而情绪激昂，时而又垂头丧气，几度落泪。最后娘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屋里。

然后父亲带着妹妹出门，说是要买些肉回来。

回来时，父亲带着慢慢的一袋肉，够一家人吃很久的肉。

他们已经很久没吃饱了，当娘亲盛着那碗，冒着热气，还飘着一些油的肉汤时，口水在嘴里居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其实大家都多多少少猜到了这肉是怎么来的，父亲只是解释道有人用肉换了妹妹走，家里已经养不起孩子了，只能出此下策。

肉很快就吃完了，可老天爷却迟迟没有为这炼狱般的地方落泪。

陈和光已经和娘亲一起进山拾柴火好几天了，一般捡了几天的柴火就会让父亲和哥哥去镇上卖，只不过她年纪尚小，娘亲怕她走失，往往让她在自己附近待着。

“大妹子，你就在这里捡柴火，娘去别处看看啊，小心手被划伤，有人来你也别搭话啊。”

“好嘞娘，你也小心点儿！”

看到娘亲走远，陈和光也继续捡柴火。她人小手也小，柴都是一根根捡，自然也慢了许多。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

娘亲还没来接她，陈和光自然不敢走远。天色越来越沉，山里有不知名的飞禽鸣叫声，陈和光这才意识到，娘亲忘了来接她了。

她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一些可怕的野兽，或者坏人。她只能蹲坐在原地，把头埋在腿上哭泣。

“你一个小孩儿，大晚上不回家在这儿哭什么呢？”一个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她不敢说话，只能隐约看到眼前的人似乎是个女子，大晚上还在山里活动的……

陈和光被吓得全身发抖，她跑也跑不动，叫也叫不出。那女子……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那家伙，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哭泣。

对面被吵得不耐烦，就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球。

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好吃！

陈和光边哭边咀嚼，那个女子叹了口气，蹲下来，抹去了她的眼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说：“小妹妹，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路过此处。你家大人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山上？”

“我……我跟着娘亲来捡柴火……娘亲，走丢了……”

“哈哈哈哈……你这小丫头，怕不是被丢了吧。”

“你个骗子！娘亲不会丢下我的！”陈和光突然大着嗓子喊道，倒把对面吓了一跳。

“哎，怎么反应这么大啊，那姐姐带你回去可以吗？”

“真……真的吗？”陈和光心里高兴极了，毕竟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可怕了，等回到家，她先要怪妈妈忘性，然后再说自己会原谅妈妈的。

她其实不认识回家的路，只能一会儿说这里，一会儿说那边。

那个女子想必也是发现了这小娃娃不认路，扶额摇头。

最后陈和光竟然真的被平安送回家了，只是还没进门，她就听到娘亲歇斯底里的吼叫：“我已经把大妹子扔了，你满意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都是你的亲骨肉啊……”

陈和光就算年纪再小她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娘亲是真的把她扔了啊。

原来，娘亲对她的关心也只是为了降低她的警惕啊。

也是，多一张嘴就要多一碗饭，家里会负担不起的。

好奇怪，怎么眼睛突然看不清了，还这么酸，这么胀，叫人难受。

手上一阵温度传来。

陈和光被女子抱起，转身离开了这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自从被这个女人带回来，陈和光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吃上天天的糖果。她除了刚开始会流泪，久而久之，也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

女人认她做了徒弟，教她占卜术，并给她改名叫陈和光。她是跟着师傅姓的。师傅说她六亲缘浅，是有福报的人，这一世只要潜心修行，就能得成正果。

陈和光很感谢师傅。

只是后来，师傅被仇家寻上，命丧黄泉。而她，一直后悔为什么自己没能救下师傅，为什么看不破师傅是故意支开她。原来这就是师傅的天命，她没能改写得了。

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午夜梦回，眼前总是一片猩红，师傅的身上有数不清的刀痕，皮肤煞白，身下是一滩开得艳丽的血花。

这一次，她一定要救下那个人。也是救那个被困在心结里的自己。

其实师傅有句话她不认可，她并不是六亲缘浅之人，她有惜她如子的师傅，有待她如至亲的好友，这短暂的一生，足矣。

如今她在血洗洛邑前一晚到达，势必要将自己的好友救下。

可当她看到洛邑城时，心中的信念轰然坍塌，震得她头皮发麻。

此时城门破败，火光接天。昔日洛邑最繁华的酒肆此刻也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了个地基，门口那支精致奢靡地宛如神仙宫殿里的黄金灯此刻已经不知去向，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身上的华服已经被染成血衣。

一夜之间，洛邑变成了一座鬼城。四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浓烟呛得她咳嗽不止。

陈和光脑袋一片空白，只是遵从着身体的本能朝辛府赶过去。

路上的尸体她一个也不敢认，害怕是自己曾经见过，甚至是说过话的人。

辛府的景象更是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门口的牌匾被砸的稀烂，瓦片也被摔碎在地上。四周弥漫着烧焦的恐惧味。陈和光往府内走去，发现家中值钱的东西已经被一扫而光，曾经气势恢宏的辛家祖宅在一片大火中化为须有，只余下断壁残垣。

整个辛府只剩下了火焰燃烧时的声音。风刮倒了最后一根苦苦支撑的顶梁柱，随着柱子的坍塌，陈和光的眼泪决堤般落下。

一个、两个、三个……借着火光，她看到地上躺着很多尸体。有誓死反抗的家丁，也有闯入的叛军。她来不及细数有多少具死尸，只是着急地寻找那个与她约定了岁岁相见的人。

陈和光最终在厨房的草堆里发现了捂住嘴全身都在颤抖的辛祓，而在不远处似乎躺着一个女人，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上，正是自己送给辛夫人的沉香木手串，而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陈和光将辛祓从稻草堆中拉了出来，用力抱住辛祓，不停安慰她说没事了，二人相拥着隐忍哭泣。手上的力道似乎要把心中的悲愤全部发泄出来。

平安锁反射出柔和的月光，火焰却把它染成了仇恨的红色。

陈和光牵着辛祓，并没发现辛家还有什么人存活，怕敌军重返，只能尽快带着辛祓离开这里。

最后再看一眼那个人，她喃喃道：“抱歉，我没办法篡改天命，但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她火速撤离洛邑，途中心想，自己已经提前一天到了洛邑，为何这叛军入城时间也刚好提前了一天？难道这天命真是无法违抗吗？

后来自己带着辛祓离开了洛邑回到风陆山，一走便是十五载。

本来再过几日，便是辛祓四岁的生日了，可是再也不会有刀子嘴豆腐心的娘亲，没有宠她的兄长，也没有如树般庇护家人的父亲了。

回忆结束，陈和光的神情黯淡，已然处于悲伤的漩涡之中。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辛祓，难以察觉地轻叹一口气，心疼地抚摸她的头顶。多年相伴，她早已将辛祓视如己出。

“当年，昭国最后一任国君——伐帝，任用奸臣，致使朝中宰相吴广天只手遮天，这吴广天本就是个狼子野心之人，他与二皇子暗中勾结，不仅教唆二皇子弑兄弑父篡夺皇位，还犯下的滔天之罪……”

陈和光第一次在辛祓面前露出如此阴沉狠辣的表情，

“整个洛邑城被他屠杀殆尽，你的父母兄长，就是那时死去的。当时我去救他们，可不知为何，实际屠城的时间比我算出来的更早一天。一天啊，就一天的时间，偏偏不是一年不是一个月，偏偏是短短一天的差错，便足以让我悔恨终身。”

忽而，陈和光又苦涩一笑，泪水流入口中，苦涩不堪。

“终是天命难违啊。

后来他亲手坎下了二皇子的头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日他便称了帝，改国号为正定，何其可笑。大概是有损阴德，他登基后活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把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交给了他年仅六岁的儿子吴让，到现在也有十四年了。

此次我让你下山，不仅是想让你从此下山历练，更是希望你能够替我，也是替你父母，替你自己，手刃仇人之子，报仇雪恨。”

辛祓怎么会不记得，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充满了愤怒、恐惧和仇恨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