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卦 第2章 君子死节

来年冬，陈和光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辛府，正好在春节前几天到了辛府。辛夫人和辛老爷待她以贵客之道，她却觉得这样生分了，连忙摆摆手说不要这些虚的礼数。辛珏比去年长高了许多，学着大人的样子给陈和光请了个安。陈和光拿出来给他准备的木质小剑，他虽然看起来没有很激动，但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站在小剑面前走不动道儿了。父亲是文官，从小也是这么培养他了，但是只有辛珏自己心里知道，他并不想像父亲一样习文，反而希望能像学堂里王七那样能学习剑法和骑术。接过小剑，辛珏道了谢，便匆匆的跑回了房间，之后时不时能看到他一个人在院里扮演着驰骋沙场的将军，手里握着的就是这把木剑。

陈和光在辛府过了个年，待了一个月左右才走。其间，辛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婴。辛家夫妇都愿意由陈和光这个“懂”的人来取个适合孩子命格的名字。

陈和光沉默了一会儿，便说：“孩子单名就取一个祓字。”

“什么字？福气的福吗？”辛夫人问道。

“是祓除的祓，除灾去邪，也祈求她不要被辛劳之物缠身，自由自在的，幸福的过完一声。”

辛夫人问过辛老爷，他也很乐意孩子取这个名字，说是念着像幸福，他们的女儿只需要幸幸福福过完一生就好了。

此后，陈和光又将一年的见闻分享给辛夫人听，不同的是，这次她带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还亲手打了一串平安锁给尚在襁褓中的辛祓。分别一年二人仍未生疏，反而因为思念愈发亲。

就这样，陈和光年都会在这个时间回辛家看看，顺便新奇玩意儿回来。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两个孩子变化了许多，她时不时帮着辛夫人带孩子们玩儿，算是帮了个大忙了，辛夫人也能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辛祓三岁时，陈和光带给她和辛珏一人一块玉佩。玉佩是双生的，两只玉雕刻成锦鲤，合在一起刚好能组成一个圆。辛祓刚刚能记一点事，握着玉佩的手怎么扯都不松开，还露着两颗大门牙笑着。辛珏到底是大了他三岁，尽管也只是个小孩子，但辛家家风极好，接受了良好教育的他尽然学着父亲的样子，有模有样的朝着陈和光举了个躬感谢，小大人模样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听辛夫人说，自己的小女儿打娘胎里就调皮，经常气的自己拿起竹条就要抽她，不过自己每次要打辛祓时，辛珏就会挡在妹妹身前不让自己揍她，辛老爷也会出来哄她，这时他就会使个眼色让辛珏带妹妹回房里躲着，自己应付夫人。

陈和光本来看着辛祓乖巧的样子觉得难以想象，可有次正好撞见辛祓非要给辛珏摘院子里的果子，那棵大树她倒是猴儿般的爬上去了，留的辛珏和底下的下人们吓个半死，纷纷叫她下来。有个婢女看不下去就禀告了辛夫人，不一会儿，辛祓刚下树拍拍身上的灰，辛夫人便带着家伙过来揍人了。陈和光看着辛祓肉嘟嘟的脸上做着一些搞怪的表情就笑得不行，看着她满院子乱跑更是笑得肚子疼。辛珏抱住辛夫人的大腿，朝辛祓大喊：“小妹，你快跑，我替你拖住娘亲！”，转头又对下人们说：“快，快去请父亲来！”

辛老爷听闻，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脚却是健步如飞地赶到了。

“夫人，夫人呐！闺女又不像臭小子这么皮实，打坏了你我都要心疼哟！”辛老爷和辛珏父子二人一个抱住大腿一个从后边儿抱住腰，纷纷劝着辛夫人。

“是啊娘亲，小妹也是为了我好，她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你看，她不是没事儿吗……”

“哼！这次没事儿，要是下次有事儿呢？我和老爷就这一个女儿，珏哥就她一个妹妹，就一点儿也不替我们考虑吗？要是摔出个好歹来，我……我就不活了！”辛夫人关心则乱，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你们不知道我多着急，这树多高啊，大人摔下来都得有个三长两短，更何况一个小孩子！”

父子二人眼看着辛夫人竟然哭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

陈和光连忙走了上去，安慰道：“阿姊别哭，依我看，这丫头皮得很，需要好好磨练她的心性，便罚她抄书不就好了嘛。”

辛夫人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形象了，当即下令罚辛祓抄写文章。

辛祓听到辛珏传的话，当即要跑出门，求娘亲揍自己一顿，也不要罚自己抄写文章。辛珏拉住她，没好气的说：“臭丫头，你还要把娘亲气成啥样才高兴啊。娘亲说得对，你出事儿了我们一家人都要后悔，以后你犯错，我再也不会帮你拦住娘亲了，必须让你长点儿记性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好哥哥，好哥哥，你最疼小妹我了，你去帮我求求情嘛，抄这么多遍我手都要废掉了……”

“不去不去。”

“求求你了……”

“不去！”

“求你了嘛，哥哥……”

辛祓眼泪汪汪地望着辛珏，小眼睛眨巴眨巴，辛珏就颇有点招架不住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重复了十几次，辛珏才开口到说自己会仿照她的字迹给她抄写一部分，但是绝对不会再给她求情了。

辛祓见好就收，扑进哥哥怀里，还一边说着哥哥最好了之类的话，把辛珏哄得一愣一愣，根本没注意辛祓把眼泪偷偷摸在了自己衣服上。

陈和光不知道辛夫人到底有没有发现辛祓交上去的其实是三个人抄写的文章，毕竟她和辛祓辛珏三个人抄写了三天，每天要抄到半夜了才抄完，还要模仿辛祓的字迹，写的更慢了。

兄妹俩平时关系极好，没课业便在家附近和街坊邻里的孩子一起玩儿，辛祓生的可爱，老有些男孩子喜欢故意挨着她玩儿，一会儿盯着她的平安锁，一会儿又说要看看她的玉佩。辛祓本人倒是乐呵呵的，辛珏却是气的不行，老说些什么玩儿了泥巴的脏手都往妹妹身上凑的话，时不时吵个架气得脸通红了回家。

陈和光乐得看两个小家伙胡闹，她本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可姐姐的两个孩子实在是可爱，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本来打算过完年就走的，她硬是等到给辛祓过完生日后，才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离开，她非常坚定的劝说辛夫人搬家，说这个地方风水不好，还说希望辛夫人能和自己住段时间陪陪自己，都被辛夫人圆过去了。

“圣上昏庸无道，如今，谁不知道天下将有剧变！阿姊，我只求你，远离这儿的一切吧……”陈和光近乎崩溃地劝道。她本就不是尘世中之人，所以当她说出这种旁人听来大逆不道的话时，辛夫人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良久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陈和光原本并不打算插手这尘事一桩，天机不可泄露，况且天命难违，修为再高的人也没有办法改写命运的既定结局后全身而退。只是陈和光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会在某个夜晚，看到摇晃的烛火，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和辛夫人在这样的夜晚秉烛夜谈，烛光照得她的脸颊温暖，温暖得有些发烫时，她会不会突然懊悔自己的无动于衷？她终究是违背了自己要做这天下的局外人的誓言。

辛夫人义正言辞的回绝了她的提议。

她说，君子死节。

“我相公他，为官清正，纵使如今时局动乱，大王宠信佞臣，他也不想同流合污，且辛家世代效忠天子，怎能弃主？”

辛夫人望向陈和光，其实上次看到她算卦时的脸色，辛夫人就大约猜到了，她开口道：“况且，像你说的，谁不知道天下将有剧变？就算是逃，又能逃去哪儿？我昭国自平王建国以来，得上苍庇佑四百余年，期间能人辈出，帝王均日日勤勉，如今看来，朝中尽是乱臣贼子，大王却依旧听之信之、是非不分……是我昭国气数已尽罢，我等是昭国子民，与国同生，与国同死……但妹妹你不同，我知道你不是这红尘中人，若他日真到了那步田地，还请妹妹，能看在我们的情谊之上，收留我的一对儿女，好歹让他们能平安长大。”

陈和光脸色难看无比，她没说任何一个字，因为她自知无法劝动二人，暗骂这蠢材帝王，也更不能共情辛家夫妇为什么不愿意像自己一样做个逍遥闲人，悲愤交加之余，便狠心告辞，临行前，辛夫人仿佛什么都没和她说过似的还像上次一样与陈和光做约定。只是辛夫人这一次千叮咛万嘱咐陈和光一定要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因为她其实也很害怕自己这是和陈和光最后一面。恐怕夫妻二人早就知晓自己的结局不得善终，只可惜，陈和光后来才明白，人活一世，总要有些自己的坚持，方能问心无愧。

陈和光没有拒绝，她本不是四面高墙便可以困住的树，而是树上停泊的鸟，秋去春来。可纵然洒脱如她，也逃不开既定的命运。

其实，陈和光算出了叛军会何时攻入洛邑。

她的师傅曾经告诉她，不要试图篡改天命。

那时的陈和光问，有没有人成功的篡改过？

有。

但是逆天者终将遭致天谴，且死状凄惨，相当于是将自身的命数转给了所要篡改天命的人身上，因此自古以来，极少有人会想去篡改天命。

她其实是个淡漠自私之人，与辛家夫妇交好，却没有无私到愿意为了他们去自杀般的违逆上天，况且她已经劝过他们了，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想，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辛家夫妇，人各有命，她只能做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