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卯时,庞辉在府主睡得正酣,便被妾氏摇醒,正要发脾气,便见进宝领着两个小太监神气的杵在一旁道:“庞统领,义父着我来传一道皇上的口谕,接旨吧。”
庞辉赶忙咽回一肚子牢骚,起身两下穿好衣服跪在地上,就听进宝公公扯着细长的音道:“皇上说晋王能不孝,但朕却不忍父不慈,着人把骨灰都收敛了,在城外找块风水宝地,按亲王礼安葬。”
进宝说完后,意有所指的冲庞辉扬了扬下颌道:“庞统领,义父说,一事不烦二主,那天即是统领去的,那这次就还请统领走一趟吧,城南百里外,有座落霞山,宫里司天监的大人说,那块风水不错,就把晋王阖府的人都葬在那吧。”
庞辉伏地叩首道:“臣领旨。”垂下的脸上阴沉沉的,还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心中腹诽:“杀了儿子又来猫哭耗子这事,也就皇帝老儿才能说得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
南城晋王府中,一身红衣金甲,周身气派的中郞将庞辉不耐的冲一群手下嚷道:“都轻点搬,手重了,就连渣都不剩了。”
手下樊冲捏着鼻子抱怨道:“头儿,这都烧成渣了,分都不好分,怎么搬啊,谁这么缺德啊,还要咱们把尸体分开,这不是没事找抽吗?”
庞辉嘴角一抽道:“怎么搬,用手搬,麻溜给老子干活,这可是上边的意思,你要想脑袋搬家,就可劲的抱怨,改日坟头草两尺高的时候,别说老子没照顾你。”
樊冲一听这话,立马缩了缩脖子,尴尬的小声道:“头儿,我再也不乱说话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家里老的小的可都指着我呢。”
这人跟了庞辉好些年,除了有点脑子不好使外,还算听话,平时也都捧着他,当官的哪个不需要几个听话的狗腿子啊。
庞辉一脚踹向樊冲屁|股,骂道:“别他|妈废话,快着点,不然一会儿太阳顶上来了,这味儿就够咱们喝一壶的。”
一群人人仰马翻的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是把一副副纠缠在一起的尸身都一一排放好,一张张白布盖过,满地都是焦灼腐朽的气味,场面那叫一个美妙,就甭提了。
胆小的都不敢看第二眼,樊冲一张张白布数过:“五百一十四,五百一十五……”他愣怔的看着最后一块白布,烦躁的抓了抓头:“草,又他|妈数错了。”
樊冲从最后一块白布往回数,过了半晌,数到第一块白布时:“五百一十五?”这个时候,这二百五总算明白也许不是他数错了。他牛眼瞪得洞大,焦急的走到庞辉身边,在庞辉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就见庞辉脸色霎时就不好了,他小声的冲樊冲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樊冲忐忑的说:“就小的数了,别人都还不知道。”
当日明明验过正身了,全府除了那个新入府的书童和在外从军的世子顾宴,整整五百一十六人,一个不少,全部伏诛。然后才一把火烧了的,庞辉还亲自在外守着所有门口,就算有没死的从里面跑出来,也断不会活着。
难道尸体自己长脚跑了不成?这话说都不信,庞辉左思又想,一阵风吹过一排排白布,有些没盖好的被吹得露出了里面残破不堪的尸身,竟是缺胳膊少腿的。
庞辉走向那些尸体,樊冲紧紧跟在身后,庞辉一张张掀开每张架子上盖着的遮尸布,满院的禁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的统领,也不好说话。
掀到最后一张,庞辉拿过当日晋王府的人名册子,又瞅了瞅,嘀咕道:“男女皆对得上,少了具孩童的尸体。”
樊冲接道:“府中孩童二十二人,只有二十一具,莫不是哪儿个小孩没死?”
要真是哪个小孩没死,从狗洞里爬了出去,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但那一定不能是晋王府的二公子顾衡,要是这小子,他庞辉就得完蛋。
“这最小的孩子才五岁,说不定早被烧化了,少一具也正常,未免多生事端,这事儿你不要声张,免得被上边说咱们办事不力。”庞辉顿了顿,又冲樊冲招了招手。
樊冲会意,往前凑了凑,庞辉贴着他的耳朵道:“晋王那小儿子是你动的手吧?确定人死了?”
被庞辉这么一问,樊冲想起那一刀的偏差,心里一突突,但强大的求生欲让他很镇定的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他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头儿放心,一刀直取心脏,绝对没出差错。”
庞辉总算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但谨慎起见,又道:“一会从其他尸身上分点出来,凑出半具残尸交差就成,这几天,你没事去城门那盯着点,你见过那孩子,以防万一,要是真没死,悄悄的把人解决了,明白吗?”
樊冲点头如捣蒜道:“好,这事交给我办,头儿放心。”
庞辉正要走时,就听池塘边的兄弟冲他喊道:“统领,这还有一具。”
樊冲和庞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急急向池塘走去,就见一小兄弟从池塘里拖出一具湿漉漉的孩童尸体,那尸体一身锦服,是个胸口被刺了一刀的少年,那少年大半个身子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其他地方也被池塘的水泡得发白,完全看不出个模样,唯有心口往下没太被烧完。
庞辉仔细端详着这具身躯发白的心口,用力的踹了樊冲一脚道:“狗|杂|种,这叫没差错?让你平时少喝两口猫尿,不然哪天脑袋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观那刀伤,估计樊冲一刀扎偏了,这小子没当场毙命,后来被火一烧,疼醒了,才趔趄着跑到池塘那边,这就能解释得通,顾衡的尸身为什么在池塘里了,要不是这小兄弟眼尖,他以后就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樊冲老老实实的挨了这脚踹,欲言又止的想说,他那天没喝酒。但看庞辉那脸色,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终归这尸体是找到了,只要是死了就行。
这样他也不去提心吊胆的去守城门了,这么想想,被踹一脚就被踹一脚吧,反正他平时也没少挨头儿踹。
庞辉高兴的拍了拍那小兄弟的肩膀:“心够细,干得不错,叫什么?”
小兄弟腼腆的回道:“回统领,小的叫李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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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一二进小院中。
顾星澜昨个和顾衡聊得有点晚,今早辰时才起,她在厨房中遇到在做早饭的虎子。
虎子见顾星澜进来煎药,让出半个身子道:“沈小兄弟,你哥的伤好点了吗?”
顾星澜回道:“好多了,多谢虎子哥惦记。”
虎子把吃食端在托盘里,回头冲顾星澜道:“我煮得有多的,你和你哥一起来吃,这是先生的意思。”
顾星澜感激的冲虎子点点头道:“好,我把药煎上就来。”
一老一少,外加两个孩子,四个人整整齐齐的坐在那张瘸了腿的桌案前,那桌子缺了一角,此刻,被虎子尽力的压着,但还是时不时的歪上两下。
“唰”的一下,顾星澜刀起刀落,烂屏风的一角就被她削了下来。
她一脸平淡的把木块垫到短了一角的桌案下,原本晃晃悠悠的桌案瞬间稳当了下来,虎子嘴角抽抽的看了那张破得不能再破的屏风,欲言又止。那可是他家先生亲手做的,虽然他觉得这方法不错,可这并不影响他心疼他家先生的屏风。
蔡荀看着顾星澜麻利的这一手刀术,怀念的问道:“小友会刀?”
顾星澜点了点头,一边给几人都盛好饭,一边道:“学过一些,先生以后准备在此处长住吗?”
蔡荀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就着刚刚的话题又道:“师从何人?”
顾衡接过顾星澜递给他的饭道:“和一位宫中的师傅,是阿爹的朋友,我阿爹是秀才。”这话是他听顾星澜说过的,很是顺嘴的就用了。
顾星澜见小少爷还没傻,很是知道怎么回话,便放心的点点头。
宫里的师傅,怪不得,那人也是宫里出来的,蔡荀了然的接过顾星澜递过来的饭。
虎子给先生挑了一筷子菜,转头看向顾星澜不吝啬的夸道:“你那手不错,看得出基本功扎实。看来是个好师傅。”
几人纷纷动筷,唯有蔡荀拿着筷子出神的看着顾星澜,又像透过顾星澜在看其他什么人,把几人看得不明所以,半晌,蔡荀才叹道:“我曾经有位朋友,也喜欢如你一样,随手削东西。”
顾星澜夹菜的手一顿,蔡荀说的是以前她在北境打仗时,蔡荀总喜欢雕些小物件,但奈何他自己刀术又不好,每次和她在一处,总是会让她帮着一刀切割掉他需要的料。
有一次,两人吃饭的桌子也短了这么一截,她也是这样从那些废料里一刀削掉一块差不多高的木块垫上。为此,蔡荀还笑话她是破烂王爷。
往事历历在目,但对桌而坐的二人却已是面目全非。一个成了十岁的女娘,一个已是耳顺的老翁。
顾星澜苦笑着道:“那他一定是个心肠狠辣的人。心肠不狠的人练不好刀。”
虎子觑着他家先生一怔,心想坏了,这小兄弟这回算是戳到先生肺管子上了,那位在他家先生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他从不容许别人说那人半句。
果然,就见蔡荀沉下脸来:“他虽是这世上最心狠的人,却总是口不对心的做着这世上最心善的事,他是个好人。”
顾衡听着蔡荀的话,无意识的瞄了眼顾星澜,这话怎么像是在说星澜呢?
顾星澜一怔,没想到在蔡荀心里,对她的评价还不算太糟,甚至可以说挺好,她可德何能?就凭那一饭之恩吗?镇北王心虚的咳了一声:“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蔡荀却将没吃了几口的筷子重新放下:“死了。”
顾衡一愣,抬眼看向这位儒雅的老人,顾衡觉得此刻的老人所有的精气神也跟着他的那位经年老友而深埋地下了,老人仿佛一抹孤魂一样,只空有一个躯壳孤独的飘荡在这人世间,等着他那位老友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发慈悲的他接到另一个世界。
虎子兀自吃着饭,一言不发,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他插不上嘴。
顾星澜仿佛洞悉一切的道:“是啊,可见心善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
蔡荀却站起身走向屋外,撂下一句:“可能是因为你叫星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