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金銮御座之上,耳顺之年的寿德帝顾征一身深褐色绣沧海龙腾常服,头戴镂空雕龙发冠,垂目看着手中的折子,天家威仪,让人不敢窥探。
左相李延,右相刘宽分别立于下首。
顾征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心烦的事,眉头微蹙,将手中的折子往桌案上一撂,道:“晋王的事都料理好了?”
左相李延先是一震,脸色有一丝不显的局促,右相刘宽则一脸坦然的站在原地,杵在一边伺候的徐进连忙躬身道:“回陛下,都好了,老奴亲自办的,晋王府全府伏诛。”
顾征出神的听着徐进的话,半天没言语,李延更在大气都不敢出,刘宽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面露一丝不显的不屑,徐进正要直起腰,顾征又道:“都是怎么送走的?”
徐进一怔,皇帝自己下的旨,莫不是又记不清了?但这种话,自是不能提的,能到他这个位置的,都是人精,徐进一脸谄媚的笑道:“回陛下,晋王深觉对不住陛下的厚爱,没有反抗,当场伏诛,后老奴按陛下的旨意,一把火全部烧了。”
顾征像是完全不知晓似的,疑惑的道:“烧了?”
徐进点头道:“是。”
顾征砰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似是不悦的斥责道:“好歹是朕的骨肉,怎么就一把火给烧了,不像话。”
帝王一怒,雷霆之威,李延、刘宽和徐进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伏地请罪。李延是晋王妃李春的父亲,生怕皇帝迁怒于他,那头低得都和地面贴平了,叠在额下的手掌交叠处全是虚汗。
徐进额头上的冷汗也倏地冒了出来,皇帝这是后悔了?他身子弯得极低,颤抖着嗓子回道:“都是老奴的不是,会错了陛下的意,办砸了陛下交代的事。”
大总管眼珠子骨碌碌的直转,想在这进退维谷中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就听老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算了,不怪你,你们都起来吧。天家无父子,他做了那样的事,也怪不得朕,他能子不孝,但朕却不忍父不慈,着人把骨灰都收敛了,在城外找块风水宝地,按亲王礼葬了吧。”
李延和刘宽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瞬间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了,一声不吭的跪在原地。
徐进悄悄的长出了一口气道:“陛下仁慈,皇恩浩荡,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顾征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似是乏了,冲几人摆了摆手。
几人起身后小步的往后蹭到门边,才转身退了出去。
————
春日阳光明媚,晋王妃李春一身藕荷色锦衣坐在花团锦簇的园子向顾衡张开双臂道:“衡儿,到母妃这来,让母妃抱抱。”
顾衡像个小炮仗似的冲到李春怀里,奶声奶气的笑道:“母妃,衡儿要吃糖。”
李春不客气的抬指戳了一下顾衡的额头,笑道:“小馋猫,天天吃糖,牙齿会坏掉的。”
顾衡不依,摇着李春的手臂晃,“不管不管,衡儿就要吃糖么,衡儿就要吃糖么……”
李春的身影在一晃一晃中“噗”的一口鲜血喷出,那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李春藕荷色的衣衫,那红衬在胸口,像大朵大朵的花,越开越艳,艳得荼蘼,然后像个花妖似的越来越大,将上一刻还笑着的晋王妃整个吞了进|去。
顾衡先是愣愣的看着李春吐血,然后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焦急的去抓他母妃的手,可他稚嫩的小手穿过眼前光怪陆离的画面,却并不能碰触到李春。
“母妃,衡儿不要吃糖了,衡儿不要吃糖了,呜……母妃,你回来……”他就这么无助又徒劳的无数次抓向虚空,眼睁睁的看着李春被那朵奇怪的花吞噬了。
顾衡整个人跌坐到地上,一阵的天旋地转,再抬头时,他已身在晋王的书房中了。
晋王顾文昊端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的冲他招招手道:“衡儿,过来,看父王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顾衡坐在书房的小榻上迷茫的看着周遭,没有花园,没有母妃,也没有吃人的花,只有父王在对他殷殷的招手,他怦怦乱跳的心瞬间找到了落点,不再摇摇欲坠,顾衡踉跄着扑到顾文昊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王,呜……父王……呜呜……”
顾文昊手足无措的被小儿子抱着,他无奈又细心的擦去顾衡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衡儿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哭得这么伤心?”
顾衡啜泣着哽咽道:“衡儿看见母妃吐血了,然后那血变成了一朵大花,一口把母妃吃了。呜……”
顾文昊耐心的听着小儿子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不以为意的笑着摸了摸顾衡的头道:“净说孩子话,什么花能把人吃了?定是你刚刚做噩梦了。”
顾衡冷汗涔涔的回头看了看他刚刚坐着的榻,再回头看了看顾文昊,他父王一脸笑意的望着他,顾衡渐渐的好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嘿嘿……父王。”
目光扫过桌案上放着的一把缀着宝石的刀,他惊喜的问道:“这是父王送给衡儿的?”
说话间,顾衡手已握向那把通身流光溢彩的刀,那真是把漂亮的刀啊!刀鞘上缀着红蓝二色的宝石,异常的夺目。刀身只有两尺长,很适合小孩子使用。
顾文昊握着儿子的手,带着他一点点拉开刀刃,那刀只有一寸宽,很是轻薄,刀体通身雪亮,却并未开刃。
顾衡小脸垮了下来:“父王为什么没给我开刃呢?”
顾文昊用手指刮了下小儿子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拿什么开刃的刀啊,等你像你哥一样,能舞出一套完整的刀法了,再给你开刃。”
顾衡收刀入鞘,虽有遗憾,但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把刀,还是把真家伙,不似其他孩童得到的木刀,虽未开刃,也很是心满意足了。
他爱惜的反复抚摸着华美的刀鞘,血红的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异常,那红光越来越红,越扩越大,在顾衡惊诧的目光中竟裹着那把刀变成了一条赤红的毒蛇。
“啊……”顾衡吓得一把丢掉手中的刀,毒蛇落地吐着长长的信子倏地扑到顾文昊身上,张起血盆大口。
“不要。”顾衡声嘶力竭的喊道,他挥起小小的拳头砸向毒蛇,拳头再次从蛇身上穿了过去。
顾衡只觉一股腥臭扫过,那蛇竟就这么将他的父王整个吞食了下去。顾衡冲上去便想把那大蛇撕开,整料扑了个空,一阵天旋地转间,他扑到了一个有点硌人的怀抱。
少年顾宴黑着脸嫌弃的抱着顾衡道:“顾二,你是不是又重了?”
顾衡晕头转向的看着烈阳下,一身铠甲的世子顾宴,下一刻,蓦地把他哥抱得死死的,一点不嫌弃对方身上冰冷的甲胄硌得慌。
“哥,呜……哥……呜呜……”小少爷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起流,半点没有往日里和他哥争宠的气势。
身高七尺,却并不壮硕的顾宴一把挣开顾衡,像提溜小鸡仔似的提着对方,满脸黑线的开口:“嚎什么嚎?哥是去西境戍边的,又不是去送死,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顾衡不管不顾的再次贴了上来,小手紧紧的抱着顾宴,打着哭嗝道:“嗝……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嗝……我不要你死。”
顾宴被他弟哭得莫名其妙,只好无奈的伸出手一下下拍着顾衡的背,少年嘶哑着变声期独有的嗓音道:“哥不死,衡儿不哭了,不哭了……”
————
“不哭了,不哭了……”顾星澜一下下轻轻的拂着顾衡小小的肩背,生怕拍疼了小公子。
从晋王府逃出来的当天晚上,顾衡整个人都烧得昏沉,也就没心思伤心难过了。经过了顾星澜两次的喂血喂药后,顾衡总算是清醒了,但随之而来的后劲,也像薪火残灰一样,见风就着,铺天盖地的将小小的顾衡席卷进思念的浪潮中。
蔡荀没让两个小少年挪地方,让虎子把另两间上房收拾了出来,自己住了过去。
顾星澜睡到半夜间,就听身边的顾衡不安的扭来扭去,口中不断的呢喃着,一会母妃,一会父王的,便知道顾衡这是梦魇了,她叹了口气,正想喊醒对方,顾衡一下子就扑到了她的怀里,梨花带雨的抱着她喊:“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顾衡如受伤的小兽一样小声的呜咽,也许是那句“我不要你死”触动了顾星澜,让她有一瞬间想到,如果有人在她死后,也能这样声嘶力竭的哭一哭她也挺好。
镇北王耐着性子轻轻的拂着顾衡的背,不太自然的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顾衡在顾星澜怀里啜泣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哭醒了,他泪眼婆娑的抬眸看着顾星澜,一开始有点局促,但也许是对方在这两日见过了他太多的不堪,顾二公子索性破罐子破摔的道:“星澜,你爹娘和妹妹死的时候,你也这么难过吗?”
顾星澜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天家无父子,父皇和母后死时,她没什么感觉,父皇儿子众多,她要不是皇后所出,估计一年连父皇的面也见不上几次。至于母后,母后虽然爱她,但更爱她十一哥,对于她这个晚了顾征一年出生的小儿子,从小就对她耳提面命的叮嘱,要她辅佐好顾征,帮她皇兄拿下皇位,这爱有几分真,还真不好说。
其他皇兄皇弟,都被她杀得差不多了,还能谈上伤心?闹呢?至于原主沈芝,她更不知道了。不知道的事,何谈难过?
顾衡诧异的看着顾星澜,像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道:“他们对你不好吗?”
顾星澜在掉马前想起现在的身份,不在意的敷衍道:“还行吧,我这人冷血,对感情方面,没什么触动。”
顾衡想了想顾星澜回家探亲后,妹妹死了,这人好像也没什么伤心,恍然大悟的点头道:“噢,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星澜,我不嫌你冷血,我知道你其实是个顶好的人。”
顾星澜嘴角一抽,心说:“你要是看到我怎么屠戮兄弟的,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
顾衡被噩梦惊醒,一时没了瞌睡,躺在床上和顾星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星澜,我们要逃去哪儿啊?不能去找我外祖父吗?我外祖父是左相,定能护下我吧?”顾衡侧躺着对顾星澜道。
顾星澜不屑的嗤了一声,道:“你知道是谁灭的你满门吧?”
顾衡怯懦的道:“是皇爷爷。”
顾星澜道:“所以,你觉得作为左相的外祖父能护下你吗?”
顾衡不说话了,这显然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就在顾星澜以为顾衡睡了的时候,小公子又道:“星澜,我想他们。”
这个他们,不用说,顾星澜也明白顾衡说的是谁,但世间的许多人和事,不是因为你想就可以回来的,顾星澜悠悠的道:“人死后,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想了就看看天,它们就是你的亲人,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顾衡从破洞的窗口看出去,今晚天上的星星很是明亮,正一眨一眨的看着他,像母妃明亮的眼眸一样,他心中一暖,道:“嗯,你说得对,他们会保佑我们的。星澜,我们以后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
顾星澜也看向外面的繁星道:“去南边,然后努力的让自己活下来,锤炼出一身本事,再杀回来报仇。”
听到报仇两个字,顾衡扑棱一下坐了起来,目光如炬的道:“怎么报仇?”
少年人的心思很好猜,什么都写在脸上,顾星澜看着顾衡那一颗熊熊燃烧的复仇的心,满意的说道:“自是要掌尽这天下的权力,然后狠狠的将刀锋插|进仇人的胸膛。”
顾衡似是懂了的颔首道:“就像他们插|进我们胸膛的钢刀一样。”
这句话也没说错,只要顾衡将来能入朝为官,搅弄起朝堂的风云,至于最后究竟是哪把刀插到顾征胸口,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最后取了顾征的性命。
顾星澜肯定道:“对,就像他们插|进我们心口的钢刀一样。”
顾衡像是想到什么,问道:“星澜,你会武功吗?”
她会武这事,早晚也是瞒不住的,顾星澜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道:“嗯,会一点,自从阿爹阿娘被山匪害了后,我便想着,不能再成为别人的拖累,恰好王府内的师傅愿意教我,就学了点刀法,说起这个,还要感谢公子将我买入府内,对我多番照顾。”
顾衡一听这话,不好意思的道:“你要是不被我买入府中,也许就不用和我一起逃亡了。如今受我所累,以后便要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终究是我拖累了你,实当不得你的谢。”
小公子一番言语,在情在理,并没有因为顾星澜的感谢就飘飘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孔雀了。
顾星澜感慨的道:“公子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我愿与公子一路,不算拖累。”这句话一语双关,但一点也没说错。
顾衡感动的拉过顾星澜的手:“星澜放心,我们一定会杀回来的,他们不是说我父王造反吗?到时候,我就反给他们看,这天下,他顾征坐得,我顾衡也坐得,等我当上皇帝,我就封你为大将军,好不好?”
寿德帝从皇爷爷变成顾征,足见他在顾衡心中,再也不是亲人,而是仇人。这番慷慨陈词,着实把顾星澜说愣了,这二百五少爷的话,听着挺惊天地泣鬼神的,但仔细一想,对啊,为什么不能把那些杂碎都掀下去,她自己再扶个皇帝上去?
对,她这回不但要扶个皇帝上去,还要从小培养这个皇帝,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