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掌柜是个好人,初次合作就愿意先给李婉意付定金。
“你说话同刚洗干净的白萝卜一样嫩生生的,我要是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以后也别在这邵城开店了。”
店小二嬉皮笑脸地凑到李婉意身边比了一个“二”。
李婉意不解其意。
店小二:“已经被骗了两回了,你这是第三回。”
“去,滚到后厨洗碗去。”华掌柜不留情地踹了店小二屁股一脚,拍打着肩膀将人赶走。干咳了两声后才折看回李婉意:“看晨光天色你若不赶紧动身回去就要天黑了。”
李婉意一脸诚恳:“华掌柜,明日我一定准时来报道,不让你被骗第三回。”
华掌柜倚着柜台身姿风流,逢人面露三分笑使人见之亲切,却又仿佛隔着一层雾似的神神秘秘。她挥手让李婉意赶紧动身回去,待到李婉意一转身就风风火火地从柜台后面捞了个算盘打得啪啦作响。
李婉意将那小袋银子藏在胸口衣襟里走到街上,兜里有入账的喜事让她见云也好看,看树也好看。
从蝉云剪雨楼出来后,李婉意并不先急着回家,而是找人问路一路去到了肉铺。
自从认识了池五后,她才算是长了见识。见多了温文尔雅的公子们,面对池五这样的滑手泥鳅总是讨不了好,几句话下来他没事,反倒把自己气得坐在一旁生闷气。
怎么会有池五这样讨厌的人!
可是虽然他好多好多时候都很讨人厌,但还是有那么一两秒是个蛮不错的人呢。
白吃白住了这么久,李婉意打算拿自己的第一桶金给池五买一刀肉回去。
哼哼,池五那个大馋鬼见了还不得口水直下三千尺。
许是为了尽快见到池五滑稽好笑的模样,李婉意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大更急了。等到站在肉铺老板的面前时,发际线旁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李婉意一块块肉指过去问价钱,最终选了一块价格合适卖相也不错的肉。
肉铺老板下刀前,李婉意叫了一声止住他。
“老板,我是跟蝉云剪雨楼做生意的人,以后经常在这条街上跑呢。你别瞧我面善就诓我,我……家里的人可不好糊弄。”
从前月龄总是狐假虎威地搬出李池尾的名声吓人,效果那叫一个好。李婉意气势只是学了半分,连搬出来的大佛也比不上。
不知是李婉意话中的哪尊大佛镇住了老板。
只见老板狐疑地盯了她半晌,点了下头,口中几句漂亮话说完后将用荷叶包着的肉递给了李婉意。
李婉意也摸不准肉铺老板有没有缺斤少两,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转身离开。
回去问池五去。
话说回来,池五的口味也太重了些,一道菜要放半勺盐,也不知道他一个破落户哪里弄来那么多盐顿顿放。
再十指不沾阳春水李婉意也知道,盐是个稀罕物。
曾经她在宴席上见过一道凉拌火腿,据说做一条火腿用掉的盐是一户人半年的用量呢。
那么一小碟菜,宴席上数百人只有不到十人能吃上。
父亲李池尾和他身边的贵客。
身为李池尾女儿的自己。
还有,那个人。
想起旧人旧事,李婉意伸出手掌在脸上狠狠地揉了几下:“现在可不是感怀春秋的时候,不准想不准想。”
盐虽珍贵,却也不能贪多贪足,吃多了要损坏身体的。
李婉意打定了主意要劝劝池五。直说他肯定不听,说不定还要跟自己反着干。
一路想着该怎么和池五斗智斗勇,李婉意只觉得似乎没花了多长时间就到家了。
一天都在外面,李婉意见着门口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桂花树格外激动。
近乡情更怯啊。
胡乱感慨一句后,李婉意抱着荷叶包起来的猪肉奔向屋里。
迎面就撞上一个人,李婉意被硬邦邦的肉撞得眼冒金星脚步虚浮,还是肩膀被人扶了一手才没倒在地上。她回过神来揉着自己被装疼的脸抱怨道:“池五,你衣服里装石头了这么硬。”
“不识货,老子这是胸肌。”
心里藏着喜事的李婉意也不跟他多计较了,掬着一脸笑意献宝似地将那块荷叶包着的鲜肉举到池五面前:“池五池五,看看这是什么!”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池五见了心仿佛被羽毛挠了一下刺痒。掩饰地揉了揉鼻子做出懒散的样子:“凑这么近早闻到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肉。”
李婉意“哼”了一声将下巴抬起,不急不忙地拿着肉走向灶台。
池五似笑非笑地跟了上去。
待到将肉放下后,李婉意两手插在腰间,脊梁挺得更直,等到池五走近的时候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我自己赚的!”
“真厉害,以后我就指着你吃肉了。”
池五说得真情实感,落到李婉意耳朵里却变了味,怎么琢磨都觉得阴阳怪气的。不过现在靠自己赚到第一桶金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才不要浪费时间跟池五打口水仗呢。她两手搭在灶台上,脑袋探向池五说:“池五,我们把张三叫过来一起吃肉啊。”
池五偏头看了她一眼,哟了一声笑出来:“居然不藏私——张三那饭量你可是见过的啊,这么小块肉他两筷子就全夹完了。”
“这几天张三来帮忙修房子可辛苦了。”说到这里李婉意停了一下,偷偷拿眼睛去瞪池五,“我都看见了,你还去夹他碗里的菜吃。可怜的张三,就这那么一点菜汁吃完了一整碗米饭。”
池五正拿着把菜刀将肥肉剔下来,低头专心切肉没发现:“我是他大哥,吃他几口菜怎么了。再说你这位清汤大老爷就看见我夹他碗里的菜了,没看见他已经吃了三碗饭了吗。我手上那碗饭还没吃完呢菜全进他碗里了。”
李婉意:“花言巧语。”
“嘀咕着骂我呢是吧。”池五眼睛张得跟青蛙眼珠子一样大,“不信的话你去问问张三是不是这么回事。”
“问他有什么用,他还不是全听你的。”李婉意说,“你眼睛一扫过去什么鬼话他都敢说。”
“李玩意你......”
“我叫李婉意不是李玩意,你说话的时候不要把三个字连在一起啊。”尤其是配上池五那哇啦哇啦的大嗓门,总觉得好像被骂了一样......
池五不怒反笑,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面对着李婉意。
“李池尾怎么想着给你取这么个名字。问你名字的时候你那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我听了三遍都觉得像是李玩意哈哈哈......不如你干脆改叫李玩意好了。池五、张三、李玩意,这听起来才像是走在一起的人啊。”
“不许叫我李玩意!”
“好了,李婉意。”
池五敷衍地答应了后继续剔鲜肉上的肥肉。那块肉还没池五的一只手大,却在池五手掌下翻来覆去十分听话。李婉意静静地待了会儿,那眼睛瞟了池五好几次。
池五:“有屁就放,身上都快被你看出两个洞了。”
李婉意绞着衣角瞪他,这人说话怎么就不能文明点,整天屁啊屁啊的。
李婉意:“你就只叫池五吗?”
池五的反应十分没心肝,连手下的刀都没有顿一下。
“我也曾见过某些家族以齿序长幼来称呼,但都有一个正经的名字。我的名字你们都知道了,可我却只知道你叫池五,张三叫张三,还不知道你们的姓名是什么呢。”
李婉意的话说完后,屋里就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刀落在菜板上的声音。
突然的沉默让李婉意不自在起来,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不该问出口的。她也想过以池五的情况,他的父母可能根本就没有给他取过姓名。
但这只是她的猜测啊。
自己在池五面前就是透明的,来历过去他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可她对池五却知道得不多。她纠结了好多次反复思量,觉得就算没有姓名也不是什么很伤人的事情,池五这个名字也蛮好听的啊。
她对池五很好奇,她也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李婉意去问张三。张三看起来是个傻大个,对池五的事情嘴巴却特别严,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你想知道直接问大哥就行了,他什么话都会跟你说的。”
李婉意曾经见过一种巧夺天工的酒瓶。明明瓶身上没有任何缝隙破绽,瓶身里却装了满满一肚子酒。后来她知道是因为工匠在瓶底预留了极隐蔽的小洞,只有专门制作的工具才能将酒灌进去,事后再将洞封起来就天衣无缝了。
张三在她眼中就如那瓶密不透风的酒瓶,只有池五这把钥匙才能打开。
池五看也不看她就回答:“我就叫池五。我这个五可不是简单的五,是因为我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虽然其他人现在都去另一个世界了,但我不是还活着吗?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也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过任何痕迹,只有我的存在能证明他们来过这个世界。每当有人叫我池五一次,就好像他们又被人记起一次。”
李婉意不解:“被人记住很重要吗?”她倒是想所有人都把她忘记才好,让她自己蜷在一个角落活下去,过去的人一个都不要再见到。
“当然重要了。”池五说:“你看外面啄地的鸡,现在是活蹦乱跳。可是如果被做成菜吃掉,裤带一提马上就被人忘记了。人要是没有被记住,不就跟那些东西一样了吗?”
“可是那样也很好啊。”李婉意说,“它们立在那里的时候是一道风景,柴火可以取暖,食物可以果腹。它们的一生真有意义......反而是人,大多数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是毫无意义。”
李婉意的脑袋耷拉下来。
池五开口:“喂,李婉意。”
李婉意抬头:“干嘛?”
池五眼神沉了沉,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挺稳重。他说:“你杵在这里没事干的话去隔壁家菜地借两根蒜苗回来。”
鄙夷的脸色取代了伤春悲秋出现在李婉意脸上:“那你会还吗?”
池五跳起来:“他们家的鸡天天跑到我这里把地都啄烂了,我还没要他们赔呢!”
李婉意摆摆手往屋外走:“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我把上次用剩下的种在地里了,我现在去拿。”
池五嫌弃李婉意话多不让她待在灶台边,将她赶到屋外面跟鸡玩。
张三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婉意坐在门槛上,手上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看表情极有可能是在骂人。
张三也觉得纳闷了。
明明刚见到时还是挺乖的一姑娘,怎么跟老大待久了也变得跟他差不多了。再过几个月,这个世界上不得再有一个翻版池五出现。
“李婉意,我来吃饭了。”
李婉意站起来对着张三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停了一下,又偏头将眼神放在跟在张三后面的人身上。
张三身材高大,不留神还真不会注意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你,我认识!”李婉意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蝉云剪雨楼的店小二。”
“嘿嘿你好,我叫陈四升。”
陈四升跟华掌柜一样天生一副笑脸,只是比起华掌柜来,陈四升此刻的笑脸看起来显得真情实意多了,也让人更觉亲切。
“大哥、四升和我从小就认识了,跟亲兄弟一样。”
四升说:“前些日子一直在店里做工不得空,早就听说大哥捡了个姑娘却一直没机会回来看。没想到居然是你啊,我就说见你包袱里的松茸眼熟呢。”
“四升到了?”
“诶大哥,是我。”四升朝着屋内喊了一声。
池五走出来作势要踹他一脚,四升嬉笑着躲到了张三的背后。
“不请你就不来是吧。”
四升只敢露出一个脑袋:“哪能啊大哥,我这些日子做梦都在想你呢。”
“滚一边儿去,做梦想我你有毛病啊。你愿意想我还不乐意呢。”池五拍了拍李婉意让她往旁边挪挪,然后和她站在一起让出了进屋的路,“进去吧,你这家伙赶上好日子了。今天大财主请客,有肉吃。”
张三和四升的眼神看过来,李婉意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两人欢呼着进了屋,池五低头露出皱皱巴巴的表情看李婉意:“你刚才又骂我呢是吧。”
李婉意把手藏到身后,眼神飘忽:“没有。”默默在背后将手上的灰拍干净。
池五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会儿,李婉意被他看得心虚像是当场被抓获的小贼一样心虚。
“把手洗了后进来吃饭吧。”池五嗤笑一声,“还藏在背后拍呢,就你那个子我不用垫脚都能看见。”
李婉意洗完手走进屋里,就看见三个人方方正正地各占了桌子一角,谁也没有动筷。她走过去坐定后池五才分发筷子。
第一个拿到筷子的是张三,一拿到筷子就伸向桌上格外分出来的一碗分量很小,但看起来很精致的炒肉。
池五一把筷子敲在张三的手背上,用眼神喝退了他。
张三委委屈屈地坐回位置,四升笑眯眯地在乐呵。
等到李婉意接过筷子后,池五将那碟分量很小的炒肉移到她面前。
李婉意抬头看他。
“你不是嫌肉腥吗,这碟肉用葱蒜水腌过。”
四升笑眯眯地接话:“大哥真细心啊。”
池五:“面前这么大一碟肉还堵不上你的嘴,吃饭吃饭。”
李婉意夹了最小的一块肉试探地放到嘴里。
她打小就是被金尊玉贵地养大,天下就没有她没见过没用过的好东西。骤然落魄,别的都能忍,唯独那根被养刁了的舌头降服不了。
李婉意也没指望住破屋子的池五炒菜时会使用多少繁复的步骤去压住肉腥味,所以她从来都是食素。反正她饭量小,吃几口就饱了。
面前的这碟肉,虽然用葱蒜水腌制过但还是有很大的肉腥味。若是从前,吃到这样的肉她非得厌恶地吐到地上,李池尾更是会大发雷霆处罚做菜的厨子。
池五本就在偷偷观察她的反应,见她咽下了才松了口气故作随意一问:“味道怎么样。”
“好吃。”
池五听了这两个字才笑了出来,将那碟肉又往李婉意面前推近了一点:“好吃就全吃光,这碟都是你的。”
全吃光啊......李婉意眼睛睁大心里发愁,但还是对着池五点了点头。
将二人反应都看在眼里的四升起了坏心,问:“大哥,我们吃的这碟肉也用葱蒜水腌过吗?”
“腌你个鬼,找你死了几百年的老娘帮你腌去。”
李婉意伸脚在桌下踩了池五一脚。
池五哎呦一声叫出来,看着故作无事的李婉意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意思是......想吃你自己做。”
尽管下了十足十的决心要吃完面前的这碟肉,然而李婉意的食量却不允许。她很快就吃饱了,而那碟炒肉只缺了一个小口。
池五嘀咕了一声“饭量这么小怎么长这么大”后将李婉意没吃完的饭和炒肉都拨到了自己碗里。李婉意吃了半天才擦伤的饭菜,池五两三口就吃了大半。
“大哥,你?”四升欲言又止。
“她饭量小吃不完能怎么办,倒掉不是便宜外面那群横行霸道的鸡了。”池五想了想,又转头对着李婉意补充了一句,“怎么就吃这么点,我费了半天劲儿做菜。”
李婉意:“我已经饱了。”
池五:“这么点就饱了,外面母鸡带的小鸡崽都比你能吃。”
李婉意:“是你盛的饭菜太多,我已经吃得比寻常多很多了。”
池五:“上上次嫌菜盐放多了,上次嫌盐放少了,这次又换新理由说盛太多了。下次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理由啊。”
李婉意也气:“上次你明明就做的是白水煮菜,根本就没放盐。”
池五:“吧啦吧啦......”
李婉意:“哇啦哇啦......”
......
明明两人刚才还好好的,几句来回下来居然吵起来了。第一次见到这场面的四升显然不适应,察言观色了半晌也没找到打岔劝架的机会。
一桌人三人都没在吃饭,便宜了“见过大场面”的张三。等到四升回过神时,桌上大半的饭菜已经入了张三的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