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温柔的洒着午间的阳光,疏懒且平缓,一灰一棕两匹马儿慢悠悠的在前面走着,马车沿着田间的小道徐徐而行,路边稀稀疏疏的冷杉树逐渐密集,投下一道道缓慢的阴影。
有规律的马蹄声透过厚厚的木板传进来,时不时的,不知名的鸟儿自上空掠过,留下一串清悦的长鸣。
醇厚的奶香在口中低低弥漫,她一点一点嚼着温热的面包,软而糯的玉米面混着半干的葡萄,只是兴许现在的季节还尚早,微甜的果肉在唇齿间逐渐有些发酸。
棕发青年如往常那般静静的坐在另一边,萨莎咽下一口面包,悄悄抬起眼看向对面,不意外的看到他两手交叠在一起,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前些天的赶路,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顾及自己,不管是步行还是坐车他都是这样不发一言,但不管怎样……捧着纸包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他都总是在那个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察觉到女孩吃东西的动作逐渐减慢,最后停了下来,希绪弗斯睁开眼,看到那雪青发色的小姑娘正低头默默瞅着手中的面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和胃口吗?”他顿时心下一阵紧张,暗暗决定下次再也不买这种口味的面包了。
慌忙直起身子,萨莎对上他的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力度的摇摇头。“不是的!我刚才只是在……只是……”她吞吐了半天,一抹淡淡的微红浮上耳尖。
总不能直说自己是被感动了吧?想了想青年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萨莎赶忙摇头打散了这个念头。不行!坚决不行!!
“……面包很好吃的。”
最后,小姑娘只好僵硬的转换话题,她下意识抬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腕间的花环随着她的动作顺着肌肤向下滑了点。
“有很香的奶味,还有很甜的葡萄,我以前只见富人家的孩子吃过。”萨莎顿了顿,澄澈的绿眼睛中除了紧张和不安,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满足。“……真的很好吃。”
空气再一次变得静悄悄,希绪弗斯望着萨莎低垂着的眉眼,睫毛微敛了些,不知道说什么。他的视线随即落在女孩手里紧攥着的十字架上,语句在口中辗转几番,才小心吐出。
“……您佩戴着十字架,是教徒吗?”
“啊?”
愣了愣,萨莎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瞅了瞅自己手中的十字架,又瞅了瞅希绪弗斯,将那个词又重复了一遍。
“教徒……?”
在看到对方点头后,萨莎眨眨眼,突然笑了一下。
女孩有着副极为温婉的面容,圆润的眸子此时因笑而弯着,如同一轮柔和的残月,讨喜的卧蚕随着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显现出来,衬着那蒲公英般柔软厚密的深色睫毛,宛若山野间嬉笑雀跃的小精灵。
“不是的,希绪弗斯先生。”她弯着眉眼,脸上第一次褪去了几天来的无措和哀伤。“我不是教徒。”
萨莎将十字架摊开放在手心让希绪弗斯看,光线映在那金属表皮上面,折射出银色的光泽。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亚伦哥哥也有一个,那是父亲的。”
“我们的父母生前是教徒,他们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我们,祈祷主保佑我们一生顺遂,万事无忧。我没有见过他们,但听亚伦哥哥说,他们都是很好很温柔的人。”轻声细语的说着,萨莎垂下眸去,口吻温和。
她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修道院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灰色的石瓦墙、斑驳的琉璃窗,以及小伙伴粗糙而又温暖的手掌。父母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于遥远和陌生,所以,她不恨自己那过早离去的双亲,也感谢他们让自己的童年遇到过这样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只是偶尔,有一种很小很小的可能性,她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眺望着窗外的明月,怀着一种渴望的心情,联想到那未曾谋面的两人,联想到烛光下一家四口谈笑风生的温存。
当然萨莎知道这只是想象而已,她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就连亚伦哥哥都不曾知道过她的这点小心思。
想着想着,萨莎突然意识到车厢内不寻常的安静,她慢半拍的抬头,一眼便看到了青年轻皱起的眉峰。他的眼帘半阖着,但那些滚烫的情绪就像他膝上攥起的双手那般浅显明了。
有些微愣的注视着他抿起的双唇,萨莎轻轻放下银链上的十字架,小手略显无措的抓住衣角。
他是在……担心我吗?
//////
心头被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贯穿了希绪弗斯的肺腑,酸涩在口腔中缓缓扩散开来,他紧了紧腮帮,不想让自己表现的太过失态。
那股从他到达修道院起就油生起的愧疚感愈加猛烈的在体内燃烧起来,烤灼着他将「雅典娜」殿下带回圣域的决心,而冷冰冰的圣衣箱又紧贴着他的小腿,将他成为圣斗士时的誓言一字一句的刻入骨肉。
为了大地的和平。
希绪弗斯再次低念着这句话,只是这一次,心中却浮现出小姑娘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双目中所翻涌着的潮湿的恐惧。
她已经失去了父母,而自己……他紧蹙起眉,指尖收紧。
却又拿走了她唯一的幸福。
——务必要将「雅典娜」殿下带回,希绪弗斯。
沉稳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内,白发老者的目光从冠冕的阴影下望向他,苍老的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皮下的血管暴露出干枯的青色,一声沉沉的叹息散在空气中。
而在这怅然的余音下,却穆然显现出好友微侧过去的脸,年轻的男子站在金黄的沙滩上,夕阳模糊了他的面容以及大海般湛蓝的长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混着海风冷淡的飘进耳里。
——别傻了,希绪弗斯。
——我们已经孤军奋战了十年,为什么还要再费周折,去寻找那位任性的女神呢?
“……希绪弗斯先生?”
一声软糯的轻唤打破了臆想,希绪弗斯微松下紧绷的肌肉,深吸了一口气,还未等他调整好表情,一双软软的小手突然抚上了他搭在膝间的手背。
胳膊僵了僵,希绪弗斯虽已和萨莎相处了一段时日,但两人之间很少有像这样的接触,哪怕是赶路时必要的拉手也都是尽可能的搁着衣袖。
但不管怎么说,心中杂乱的思绪总算是因着这个动作平复了下来,他偏头看向别处,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想要告诉对方自己没事。
“您不用担心我的。”
唇角的弧度穆的顿住了,希绪弗斯微睁大了些双目,口中的话不上不下的卡在喉间。
女孩曲着双膝蹲伏在他身边,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向上半仰着,苍松般青翠的眸子便清清楚楚的暴露在他的视线中,窗外的阳光微醺,照亮了那绿色的汪洋中细密的纹路,宛若民间祭奠众神的神庙内,灰白大理石板块上所刻画的那些古老神秘的铭文。
“啊不是……不是不需要您担心!我很开心您会担心我的!!只是那个…呃那个……”
像是被他眼中的愕然给吓到了,年仅十岁的孩子眨动着曲卷的柔软睫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又小动物似的悄悄抬眸。
“我的意思是……您不用在这件事上为我担心或者自责。”她轻轻说着,声音很小。
“……我对我的父母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有时候听亚伦哥哥说起过罢了,我并没有为他们的离去感到难过……”萨莎小心翼翼的看着男子,握着他的手明显紧了些。
张了张嘴,希绪弗斯突然一下子止住了所有动作,在萨莎茫然的目光下微偏了偏头,做出倾听的模样。
布帘浮动的褶皱,马匹踢起的褐色粉尘,车夫懒散垂在身侧的麻草绳,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希绪弗斯闭上眼,将全部感官都放在双耳上,感受着微风搁着玻璃的絮絮低语。
在不远的地方,在路边冷杉树层层叠叠的枝叶下,有一种冰冷的……伺机待发的——
杀意。
抓起萨莎的胳膊猛的将她扯进怀中,希绪弗斯抬臂朝半空中狠狠一劈,那道紧随其后刺穿布帘闪进来的寒芒便一下子在空中破碎,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骑上马快跑!!”
厉声朝车夫喊道,希绪弗斯隔空朝下大力一拍,金色的光芒烟花似的从他掌心爆开,烟雾在四周极速的膨胀扩散,以马车为中心向外射去。路旁的树木几乎被这股力量给拦腰折断,深色的枝叶在空中舞动着狰狞的形状,发出婴儿般尖锐诡异的嚎叫。
紧接着,伴随着外面车夫的一声怪叫和飞奔而去的马蹄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马车顶部,使那厚实的褐色木板发出老朽般脆弱的咯吱声。
呼吸猛地一窒,棕发青年咬紧牙关警惕的盯着上方,更加用力的将萨莎护在怀中。
就在这僵持的局面下,一些黏糊糊的液体慢慢的从上方渗透进来,像是蠕动的肉虫般试探的探出它殷红的头颅,一个挨一个的汇集在一起,颤颤巍巍的抖动着,然后一头砸在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是血。
希绪弗斯微眯起眼。
——不是人的血。
心中的那个预感愈加强烈,他皱了皱眉,伸手去拿那放在脚边的圣衣箱,可正当他的指尖刚碰到那皮质的背带时,怀中一阵细微的颤抖打断了他的动作。
女孩长长的睫毛颤颤巍巍的扬在空中,小手紧紧抓着他黑风衣的边角,干净的面庞上煞白如纸,希绪弗斯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听到她低低传来的声音中干涩的沙哑和掩不住的恐惧。
“……血……”
萨莎小声喃喃道,呆滞的凝视着下方逐渐扩散开来的污渍。
心中一跳,希绪弗斯的手在空中顿了几秒,随后缓慢的收回,抚上女孩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转过来,让其靠在自己胸前,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她瑟瑟发抖的脊背。
“没事的。”他温声安慰着,头脑一点一点的冷静了下来。
是的,现在平民已经逃脱,他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剿灭这群不知名的敌人,而是保护「雅典娜」殿下的安全。
——他必须离开这里。
而且,不管怎么说……希绪弗斯瞥了眼地上的圣衣箱,或许是那金色的光泽过于刺眼,他的眼皮不知为何跳了一下,记忆中那双极为浅淡的蓝色瞳孔恶意的缩成针状。
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唇,他吸了口气将这个另自己极为不安的画面强行压下。
不管怎么说,一切小心为上。圣衣会暴露他们,此时只有他一个人,若是「雅典娜」殿下的身份被知晓,引来冥斗士或者其他不怀好意的人……希绪弗斯沉沉的想着,视线很快落在地上破碎的箭矢上。
这是一根树枝……不,准确来说,已经不全是树枝了。它的尾端还带着未脱落的枝叶,但前端却接着一段几乎像是直接从木材中长出来一样的冷灰色金属,菱形的尖端泛着诡异的墨绿色。
非人类……木箭……不攻击马匹……
突然愣住了,希绪弗斯盯着空中不确定的某一点,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伽黑尔森林的木精灵。
//////
男子干净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萨莎只是楞楞的盯着他胸前的白领巾,脑海中翻涌着刚刚沾满鲜血的木头纹理,这个画面在她眼前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的撕裂开来,单调的殷红在视野中愈发扎眼、扭曲。
指尖忽的传来阵轻微的疼痛,她眨眨眼,后知后觉的松开紧攥着十字架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被硌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
是有什么东西……死了吗?
这个想法几乎是下意识就跳了出来,心脏揪了一下,“死”这个字像根针一样扎进肉里,萨莎恐惧的闭上眼,不敢继续想下去。
从小到大,她所接触到的死亡都是黑色的,是牧师一丝不苟的黑手套,是妇人头上戴的黑纱巾,是静谧严肃的,而不是像刚刚那种直白、不加掩饰的鲜红。
那过于刺目的颜色几乎让萨莎感到有些反胃,她沉默的咬着唇,突然将头深深埋进青年的怀中,双臂紧抱住他。
搭在背上的手掌明显僵了僵,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几秒后以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向下,轻轻环住她的腰,头顶上略微一沉,一双手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发,她被整个圈入了怀中,滚烫的体温顺着他的肌肤传入体内。
“没事的。”男子的嗓音在靠上方一点的地方,和着他沉稳的气息一起温和的洒在耳间,微凉的血液似乎也随之热了起来。
“它们不会伤害动物,现在还有一匹马,我们骑在马上就能逃出去。”
睫毛颤了颤,萨莎侧过脸去,正看到希绪弗斯拎起了地上的箱子,即使她不明白那个金色箱子到底有什么用,但也能敏感的察觉到青年在终于决定将它背到背上时的犹豫和纠结。
他似乎并不想这样。她想。
不知道女孩的想法,希绪弗斯一边将圣衣箱背好,一边轻轻掀开布帘向外看去。木精灵常成群行动,虽攻击力不强,但若是硬拼则耗时过长。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在圣域之外的每分每秒都是危险,必须速战速决。
现在它们的目标一定都全部集中在马车周围,所以出去后不能立刻就到马车前方。
他沉默的看着外面,视线停在不远处一根微微凸出的树干上。要将它们的注意力都带到后面,然后再靠弹跳的惯性返回。
“……抓紧我。”
大脑飞速运转着,他低声说到,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所有的杂念都随之沉入底部,只留下一片寂静的微波。
右手在身侧攥起,又缓缓松开,金色的光芒缠绕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