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并不炽热,洒在身上温温和和的,教人不自知生出些倦意来。
睁眼便被这刺目的明黄填满了视线,女孩一下子将脸偏过去,秀气的眉轻蹙起,她不适的眯着眼,好半天才缓缓睁开。
刚睡醒时的思绪还尚且粘稠,萨莎小小的晃了晃头来缓解自己昏沉的睡意。
伴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却穆然发觉眼皮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眼圈周围的肿胀和发蒙的脑袋让她愣了一小会儿,直直的盯着盖在膝上那条绣着山茶花的毛毯。
迟钝的记忆后知后觉的拼接起来,萨莎低垂下眼帘,攥紧衣裙的小手擦过腕间娇软的花环,极为缓慢的抚上垂挂在胸前的十字架,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眸光微闪了些,指尖的力道逐渐加重。
——她已经被收养了。
这个从三天前就已定下的事实似乎还没有耗尽她的眼泪,萨莎抿着唇,眼尾再次泛起些许微红的露气。
修道院的小伙伴,修女姐姐,亚伦哥哥,天马……熟悉的面庞在眼前浮现,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和酸涩,大力吸了吸鼻子,将十字架紧紧握在手心里。
坚强点,萨莎。她在心中念着自己的名字,小声打着气。我们拉过勾,一定会再次再见的,一定!
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女孩这样想着,心中的伤感退去不少,虽然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致,但好歹是有了力气来应对今天的赶路。
于是她再次揉揉眼,抬起头想要寻找那位年轻的先生,却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大脑中似乎翁的一声脆响,空白一片。
那天离开小镇后,萨莎就和收养她的先生一起去海边的码头坐客船,走水路前往与意大利相隔遥远的希腊。经过三天的赶路,他们昨晚就到了地方。那时不远处的大船飘在幽深漆黑的海面上,那位先生抱着她,而她裹着软软的毛毯终于坠入梦乡。
萨莎本以为她自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隔窗外蔚蓝平静的大海,还有天马说的那种纯白色的大鸟、闻起来咸苦的海风,而不是此时此刻她所见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
光线大致描绘出棕木细密的纹理,这似乎是辆两轮马车:车厢里很干净,对面的软垫间规整的叠放着几张牛皮纸,木桌上搁着杯凉水,窗外的光线明亮温和,大概是刚过清晨。
这不是在船上。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得到了这个答案。
猛的站起身,萨莎的脸颊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发白,她慌乱的盯着空中不确定的一点,纠结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了回去,双手不安的在膝上绞在一起。
“……先生?”
无人应答。
萨莎的唇瓣轻轻颤动了一下,翠绿的眼睛睁得很大。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
恐惧一点一点的堆积,她害怕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脏在暗处悄悄揪了起来。
那位先生呢,他不是已经收养了自己吗?为什么……
无数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脑中快速的闪过,例如老修女阴森森的童话,面包师大伯那消失了六年的女童莉娜、报纸上骂声一片的人贩子团伙……
寒意从脚底向上蔓延,不争气的打了个颤栗,萨莎连忙打住自己逐渐走偏的思绪,目光随之落在车厢后方只被一条布帘所遮盖的车门上。
要不要出去?她小声的在心中问自己,但又被极快的否决掉。不行,如果真的是被拐走了,那即使从这辆马车上出去也无济于事。
可也不能就这样干坐着。她小心的环顾四周,在看到身后的一格小窗户时顿时眼中一亮,恐惧促使着她行动起来,萨莎转身用手扒着窗沿,小动物般半跪在软垫上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
透过半指厚的玻璃,她看到路边的一小片玉米地,青黄色的枝条在风中上下起伏,再远一点坐落着零星几家农户,隐约可以看见农场上散养的鸡禽和两三头奶牛。哪里还有一丁点大海的踪迹。
心中的温度一点点的凉下来,她无措的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脖间的银链像是上绞的绳索,十字架拖着愈发沉重的重量向下拉扯,扼住了呼吸,冰冷的失重感缓缓将她笼罩,脑中杂乱的想法坠入了名为绝望的深渊,寂静的可怕。
外面忽的传来声马匹沉闷的低鸣,萨莎顿时吓的一个哆嗦,大睁着双眼盯着车门的方向,些许陌生的交谈声合着微风从单薄的门帘外飘进来,传入她的耳畔。
那一瞬间,萨莎所能做的所有动作都只是一点一点的屏住呼吸,她死死的扣着窗沿的边角,指尖白的吓人,对未知的恐惧混合着与亲人分离的哀伤,如同一把利刃般毫不留情的击碎了那脆弱不堪的防线。
视线再一次变得模糊和颤抖,她几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啜泣,被压在心底的记忆片段从被撕开裂缝的大网中挤出来,四散着跑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夕阳倾斜的田野,倦鸟归巢,温热的双臂轻轻抱着她,手指缓慢的抹去面颊上的眼泪。
那人担忧的皱着眉,面上是浅显的束手无策,甚至紧张的忘记了怎样去交谈,只是断断续续的说着她听不懂的外语,里面夹杂着些勉强能够辨析的单词,和初见时那种缓慢但又清晰的表述截然不同。
一切都显得噪杂而繁琐,只是有一个词汇被他重复的格外的多,而那个词又恰到好处的,极为幸运的是她能明白的那一个。
“保护。”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再一次的低声重复到。
——保护。
紧缩着的肺腑似乎突然间被注入了些暖流,萨莎微微松了些僵持到麻木的肌肉,内里的恐惧也不知怎的,像是被风吹散般飘飘荡荡。
谈话声轻轻的停止,门上挂着的那条亚麻帘子被一只手撩起,璀璨的阳光顿时从外面倾泻而入,像是条流淌着碎金的长河,将来者浅棕的发丝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进入车厢的脚步一顿,青年保持着一只手撩着门帘的动作站在午间的阳光下,黑风衣上跳动着雀跃的微芒,富有质感的丝质领巾垂在胸前,宛若飞鸟展开的纯白尾翼。
他看到女孩圆润的绿眼睛中流转着水波,透明的液体颤颤巍巍的从眸中溢出,顺着肌肤的弧度滑落,像是颗晶莹的水晶般砸在她黑色的修女服上,白嫩的面颊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心中一跳,希绪弗斯压下胸腔内突然腾升起的慌张,垂眸避开了女孩的视线。只是他并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先扭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车夫,斟酌了下语言,青年面上露出他惯有的谦和。
“很抱歉,我们可能现在就要启程了。”他礼貌的向对方微低了低头。
头发斑白的车夫正两手叉腰站在外面,他一边拍着手上的尘土,一边斜眼看着天色,厚密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早上赶路的人倒是少。”
将差点就冲出口的询问一下子咽回肚内,萨莎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默默盯着两人,黑皮靴圆滑的鞋尖紧张的在下面蹭来蹭去,那种停停顿顿的摩擦感总算是让她心中的焦灼稍微得到了些缓解。
“当然了,也没什么区别。”提着沙哑的嗓子回了几句,车夫耸耸肩没再说什么,把别在皮带上的鞭绳拿出来,转身消失在马车的拐角。
随着轮子的咯吱一声,车身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希绪弗斯动作轻盈的躬身钻进车厢内,身后的门帘重新垂下来,将厢内的光线染上些暗淡。
“怎么了?”
男子的声音试探且轻缓,略显生疏的母语温和的抚平了萨莎心中的波澜,但也不知为何,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这关心堵在喉间,她僵持了一小会儿,随即一言不发的摇摇头,掩饰性的抬手揉去眼中的泪水。
望着女孩低垂着的深灰睫毛,一丝失落轻飘飘的划过希绪弗斯的心口,他收紧垂在身侧的手指,几秒后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松开,将肩上圣衣箱放下,坐在另一边的软垫上。
“客船上的帆布出了点差错,今早不得已提前靠岸。我那时租了辆马车,但看您已经睡着了,便没有叫醒您。”
说着,他将桌上那一沓牛皮纸举起来给萨莎看,只见米黄色的纸面上规整的刻画着一大块地图。
“我们现在绕着内海走。”希绪弗斯用指尖点了点那块标有亚得里亚海字样的深色图案,又缓缓移动到它上方的一片空白处。“这会儿是在奥地利国境内,快的话再有两天的行程就到了。”
阳光从身后的窗户外投射到端放在希绪弗斯脚边的金色箱子上,萨莎没有怎么听进去他的话,只是分出心思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用目光一点一点描摹着上面所刻画的一只手持弯弓的半人马图案。
射手座(Sagittarius)。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青年在介绍自己时的用词。他说他是射手座的希绪弗斯,女神的圣斗士。
“如果因为我的照顾不周让您受到了惊吓,万分抱歉。”
飘走的思绪一下收回,萨莎后知后觉的将那句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愣了愣。
这个人……正在向她道歉。她谨慎的将头抬起来看向他。
经过几天的相处,虽然有刻意的掩盖,但希绪弗斯口吻中若隐若现的谦敬还是显得极为突兀,让萨莎在不理解的同时还有些细微的别扭。毕竟在她这短短的十年生涯中,除了那个总是蜷缩在修道院门口乞讨的哑巴乞丐,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成年人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她们这些孩子。
后者此时已经收回了地图,正平静的回望过来,分明的五官在此时尽数展露在她试探的视线中。
微厚的唇,干净的小麦色肌肤。男子的眉骨略低,呈一种上扬的弧度,尖锐的尾端复又下压,衬的面容犀利,眼型深邃且线条冷硬,半敛时如同一把蓄积待发的弯弓。
只是他虽生了副英挺的模样,但那颜色极深的双目中却含着汪过于湿润的深潭,像是雄鹿息声漫步时矫健而又温顺的气息,若是垂着睫毛笑起来,眼底泛起的细碎微芒必定会柔和他眉眼间不经意的棱角,浸湿了那一片至深细腻。
“不……”小声道出今早说出的第一句话,她诺诺的错开希绪弗斯的视线,小手紧攥着衣角。哪怕已经一起相处了三天,她还是不太敢说话。
“……我很好的。”
对方的戒备显而易见,沉默了一下,希绪弗斯在心中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的视线在女孩的发顶逗留了片刻,最后落在窗外农户烟囱上飘起的炊烟间,灰蒙蒙的烟雾聚拢成一团不明的图案,又轻飘飘的散去,没有多少带孩子经验的希绪弗斯猛然记起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萨莎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
懊恼的责怪自己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这事,他赶忙将手伸进宽大的风衣口袋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圆圆的油纸包来。
瞅了一眼,萨莎一时没看出那是什么,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别人的东西实在是不礼貌,于是她装作不在意似的转过脸去,将搭在身上的毯子叠好放在一边。
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希绪弗斯小心的将纸包一点点展开,随着一丝甜香在车厢内扩散,他伸直胳膊将其递向萨莎,语气中带着歉意。
“您饿了吧?我给您带了早餐。”
油纸下面露出了块松松软软的热面包,它被卷成当下时兴的牛角模样,金黄色的表皮上撒着奶白的乳粉,几颗葡萄干像是玛瑙石般分明的点缀在上面。
“咕……”低低的咕噜声突兀响起,拖长的尾音在此时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呼吸一顿,希绪弗斯抬眸向前看去,映入眼底的是女孩瞬间僵硬的表情,红晕噌的攀上她微微凸起的婴儿肥,通红的有些可爱。
猛然间的,一股冲动的感觉自下而上的升起,冲散了他胸腔中堆积的那一团灰蒙蒙的低落,浮上嘴角。“咳……”掩面咽下刚才差点就冲出口的笑意,希绪弗斯把头微偏向另一边,曲卷的睫毛闻不可闻的抖动了一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挺好吃的,”他语气不变,伸在半空中的手纹丝不动。
“尝一尝吧。”
……尝一尝?
盯着青年隐在发间的红发带,萨莎绿豆子般的眸子被羞意衬的晶亮,她瞅了瞅后者手中热腾腾的面包,面上的温度更烫了些。
她发誓自己刚才听到了笑声!
心中也不知道一下子涌过了多少想法,但到底还是抵不过腹中空荡荡的控诉,萨莎小小的犹豫了一下,抱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抿着唇极快的接过那块面包,小声道了句谢谢。
“没事的。”
希绪弗斯温声回答到,没有戳穿她的掩饰,只是后者低着头,没瞧见对方眉眼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