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面前那只黑眼睛的白毛兔子警惕的竖起耳朵,肉嘟嘟的鼻子在空中耸动了一下,便一头扎进了旁边茂盛的黑莓丛中。
惋惜的叹了口气,她扭头望着自己的兄长踩着深秋的枯叶向这边走来,金黄色的头发软软的搭在他肩头,像是要融化在这午后的柔和日光中。
「我在喂兔子。」
指了指手心里几颗小小的坚果,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几分娇横意味的提高音量。
「可是你一来就把它吓跑了,我可是等了整整一个中午呢,亚伦哥哥——」
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亚伦也跟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坐在这铺满秋色的微凉大地上,圆润的双目被睫毛包裹着,眸中是一片纯粹至极的天蓝,宛若教父吟唱的颂词中所赞美的那片毫无瑕疵的云端。
「……天变冷了呢。」
过了好半晌,他才喃喃着开口。
「是啊是啊!毕竟秋天过完就是冬天了呀,天马还说他这几天要趁着修女姐姐不注意、去集市上把我们捡来的松子给卖了,多攒点钱,这样大家在下雪时就有厚衣服穿了呢!」
她笑嘻嘻的附和着,心情因着此时凉爽的林间气息而变的异常轻松,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那人脸上穆然浮现出的一抹复杂。
「……天马啊。」
她听到亚伦低声念着那个名字,那声音中所包含着的多般情绪让她不明就里的侧过脸,问他怎么了。
男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回复她,他只是沉默看,长长的睫毛向下低垂,晦暗了眸中的光泽。
「没什么……应该是这几天总做噩梦,歇歇就好了。」
话中的遮掩是那般明了,她有些不满的皱着眉,刚要开口,那人却突然扭过头来直视着她,只是阳光恰到好处的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
「萨莎,你还在见那个黑头发的乞丐吗?」
与她并肩而坐的兄长语气冰冷。
「不要再找他了。」
口中的抗议还未说出,金发男孩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毫无温度的触感让她愣了愣,茫然的望着对方。
「十字架……母亲的十字架,你还戴着对吗?」
亚伦急切的说着,同时另一只手抬至前胸紧攥着他的那枚十字架,指尖上泛起一层浅浅的苍白,与银黑色的金属交融在一起。
「……你一定要戴着它,萨莎,永远都不要取下来。」
「否则祂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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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气喘吁吁的追着那人,萨莎尽自己最大可能的迈开双腿,她一边躲开受惊的行人,一边勉强的在越来越窄的小巷中跟着前方七拐八拐的身影。
肩上一直毫无动静的光球在此时也跃在空中,尾随在那家伙上方,时不时向他身上狠狠撞一下,每一次都会引起一声刺耳的怪叫。眼看着他的速度慢了一些,萨莎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跑着。
两边的石瓦墙快速的向后退去,四周逐渐空旷出来,微风在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苦涩的腥味。
阳光在一个转弯后猛的倾洒过来,明亮的光线刺的萨莎两眼微酸,她下意识用胳膊挡住脸,前方的景象却还是毫无保留的映在她半眯着的双目中——
一望无际的湛蓝在她面前缓缓浮动着,每一次深沉的起伏、都宛若大地口中那舒缓而又无法忽视的呼吸。浪花卷起的白色泡沫相拥着冲上沙滩,在黄金般的颗粒上吟唱出悦耳的低鸣。零星的几只海鸥掠过天际,洁白的羽翼抚过海天相接的边界,于日光中投下片片温暖浅淡的阴影。
有那么某一瞬间,在这泛着苦腥味的水波声中,萨莎觉得她或许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柔软悠长,哼唱着仿佛来自大海心脏的歌谣。
她听不懂这古老晦涩的语言,但当音符回荡在耳畔时,她几乎能感受到金色竖琴微微颤动的琴弦、摇曳的烛火、仆从递过来的银杯中荡漾的微红酒液……
她就像是置身于海底,冷眼旁观着那场千百年前的「盛宴」。
“啊——!!”
一声尖锐的叫嚷穆然打断了萨莎的思绪,她后知后觉的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人群中那道直窜起来的蓝色火焰。
那家伙高声咒骂着,不管身旁人们担忧慌恐的目光,一把将自己身上燃着的马甲扯下扔在地上,然后动作粗鲁的推开一个想要把他扶起来的中年男子,在妇人们的惊呼中几步跳上了那艘停靠在岸边的大船。
“等……等等!”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萨莎紧跟着跑了过去,艰难的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她好不容易跟着来到那艘大船旁边,就忽然听到从那高高的桅杆上传来一阵号角声,随即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这条巨大的船只微微晃动了一下,帆布在空中完整的张开,被海风鼓起一个凹陷的弧度。拥挤在船沿和亲朋好友告别的乘客也都停下了他们杂乱的嗡闹,陆陆续续的向船厢内走去。
随着甲板上那个穿着灰衬衣的水手大声嚷嚷了几句,这条被涂抹成乌色的客船上再次吹起一阵高亢的号角声,紧靠在岸边的船身向后缓慢的退去,幽深的海水从这愈来愈大的间隙中涌进来,冲刷出一大片白沫。
眼瞅着这艘船即将驶离,萨莎急的说不出话来,她无措的攥着岸边的围栏,坚硬的木质边角在她指尖硌出一条深深的红痕。
她想要跟上去,但深知自己会完全陷入这个陌生的环境中。
毕竟,谁知道汪洋内的一叶扁舟会驶向哪里?她还不知道希绪弗斯先生怎样了,还有那个善良的姑娘、马尼戈特先生……
可……可是……
睫毛颤了颤,女孩缓缓松开攥着围栏的手,因紧张而有些站不稳的右腿向后退了一小半,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的向前方木船的平台上跃去。
潮湿的水气轻柔的托起她的裙摆,萨莎只觉一种悬空感穆然压住了肺腑,随即脚底便踏上了熟悉的硬度。她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一阵诡异的狂风在她脚尖触碰到平台的同时、自海面上咆哮着腾升,刹那间从远处扑在她脸上。
这巨大的推力让女孩的身子一下子向后仰去,她惊恐的睁大双眼,双手无意识的想要在空中抓住什么,纤细的发丝舒展开来,像是绽开了朵雪青色的花。
「——祂们会找到你的。」
兄长的话悄无声息的钻入萨莎的耳畔,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却尽数浮现着金发男孩那双和她极为相似的圆润眼眸,后者背着光,向来温和的脸上是一汪无底的晦暗。
是谁……?
……谁会找到我?
她在心中问着,无力的感受着身体向后坠去的窒息感。
“——”
穆的,手腕上被一片滚烫的热度所包裹,带着那种毫不动摇的力度,宛若深夜中贯穿天幕的黎明那般,紧紧的、牢牢的抓住了她。
呼吸颤了颤,女孩极为缓慢的一点一点睁大双眼,苍绿的虹膜暴露在这腥涩的海风中。她眉眼湿润,曲卷的睫毛却似泛着微芒,倒映着那轻抚过她面颊的、犹如水晶般夺目靡丽的浅蓝发丝。
一把将萨莎拉了上来,雅柏菲卡极快的松开握住对方的手,向后退了一小步,轻皱着眉凝视着面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的紫发女孩。
“你是……?”他的视线在萨莎脸上扫了一下,不太熟练的意大利语中泛着些诧异。
“……那个向我们求救的小姑娘?”
双腿软的不行,萨莎只是茫然的注视着面前的一小片地面,小手无措的攥着修女服的边角,过了好半晌才侧过脸朝伫立在身旁的青年望去。
“……雅柏菲卡先生……”她后知后觉的念着对方的名字。
她怎么会在这里……?眉间的阴影更深了些,雅柏菲卡凝视着前者清澈的翠绿眸子,沉默了片刻后慢慢蹲伏下身子,平视着女孩,深色的齐膝风衣无声的垂到了地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出声问道,清脆的嗓音听起来有种冰冷的感觉。
楞了楞,萨莎逐渐缓过神来,她猛的眨眨眼睛,随即焦急的四下张望着。
“偷走我……我的十字架的小偷!”她下意识抬高音量,无措的望着面前的蓝发青年,撑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现在就在这条船上!”
眉头一紧,雅柏菲卡刚要开口,一道巨大的落水声从不远处轰然炸开,引的两人侧目望去。
“欧——下次走路可要小心一点呐。”
男子身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黑风衣,此时正两手搭在船只的围栏上,饶有兴趣的倾斜着身子向海面上望去,一边还发出懒洋洋的哂笑,海风将他脖间的白领巾徐徐的吹起,一团幽蓝色的光球正神态激动的在他身边上蹿下跳着,浑身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注意到旁人的视线,马尼戈特慢悠悠的侧过脸来,在看到两人后顿了两秒,然后发出一声浮夸的大笑。
“看看这是谁啊?”他斜靠在船杆上,懒懒散散的向萨莎挥了挥手,一串银色的铁链挂在他的指间,沉重的十字架在空中划过一个缓慢的弧度。
“我说这家伙手里拿的东西怎么这么眼熟,拿来一看果然是你这小丫头的,还想着怎么——诶诶诶!!?”
猛的向青年扑过去,萨莎一把拽住他,想要把他手上的十字架给拿回来,但后者显然没有料到女孩这突然的动作,他下意识将胳膊向后伸,后退一步却抵住了木船坚硬的边沿。
“把它还给我……马尼戈特!”
急的几乎忘记用敬语,女孩紧紧抓着马尼戈特的外衣边缘,却因着对方后仰的动作而一步步向前,眼看着他的胳膊都已经伸出了船外,她焦躁的直跺脚,然后忽的跳起抱住青年的腰,成年男子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烟草气息在瞬间充斥鼻腔,然后慢慢萦绕在舌尖。
被她抱住后,青年愣了愣,然后恶趣味的发出一声闷笑,逗小动物似的将胳膊伸的更远,暖暖的体温包裹着萨莎,带着年轻人的滚烫和朝气。
“马尼戈特——!”
萨莎气的大喊一声,但引来的只是对方愈加放肆的笑声,从喉间流出的低笑夹杂着暗哑,散发着热气的颤动从她紧靠着的胸膛上倾泻,荡起一阵莫名的酥麻感。
咬着牙,萨莎牢牢的抱着他,然后踮起脚尖去够那串十字架,但对方的胳膊比她长太多,她不得不极大幅度的倾斜着身子,微酸的小腿轻轻颤抖着。
而当她做这些时,马尼戈特只是无动于衷的靠在那里,一只手松松的护在她腰侧,曲卷的睫毛格外温顺的向下半敛着,在木槿紫的虹膜上涂抹出一层浅淡的阴影。
“哈哈……你这小家伙。”他轻声笑着,微微侧了侧头,最终还是将胳膊伸了过来。
一把将十字架拿了回来,萨莎一边鼓着腮帮朝后退了三大步,一边紧攥着这银色的金属,绿眼睛不满的向上盯着青年。
“瞪着我干嘛?我可是帮你把它从坏人手里拿回来了诶。”
马尼戈特拖着长腔这样说到,视线随即落在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蓝发青年身上。“你说是吧,雅柏菲卡?”
没有回应同僚的问题,青年几步来到马尼戈特面前,低头朝海面上望去:只见一个人正双手反剪、艰难的扑腾着浮在上面,嘴里还塞了块破布,可怜兮兮的发出“呜呜”声。
“……你就这样把他扔下去了?”雅柏菲卡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转动眼珠瞥了眼对方,俊雅的面孔上浮动着明明暗暗的水光。
“……还堵着他的嘴?”
“呀,话可不能这样说,人家可是神通广大的小偷大人呢。”
朝雅柏菲卡挑了挑眉,马尼戈特神态无辜的摊开手。“我只是看他热的发慌,就善良的帮他下去洗澡了,而且怕这位小偷大人不小心呛着水、就顺带着给他堵住嘴喽。”
“…………”
“嘛,看看他那一身装扮,我敢打赌他是个长年漂泊在海的游泳老手,再说我打的又不是死结。”他耸了耸肩,忽然又压低声音道。
“而且……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气息,以防万一就丢下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雅柏菲卡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他望着那边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的海岸,眉梢轻轻牵动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向身后那个身着黑色修女服的小女孩。后者正抬着胳膊将银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小脸因为刚才的闹剧仍然气的微微发红,小小的光球在她面前乖巧的浮动着,像是小狗一般打着转。
“那她怎么办?”他问。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蓝灰发色的青年漫不经心的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带着一起呗,大不了等咱们执行完任务再一起带回来好了。”
皱了皱眉,雅柏菲卡的表情有些严肃,日光温和的洒在他较为秀气的眉眼间,从根根分明的浅色睫毛间穿过,在眸中映出一轮晶莹的水光。
“没猜错的话……”他压低声音。“她是希绪弗斯带来的吧?”
愣了片刻,马尼戈特无声的笑了笑,挺直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立体的阴影。
“所以说嘛,带着她一起呗。”
“至于这个家伙……”青年将头转向海面,带着点俯视意味的盯着那个在水中浮浮沉沉的男人,面色冷淡。
“虽然很对不起,但我真的看你不顺眼,就只好祈祷伟大的「海神」怜悯你喽。”
“当然你要是没这个运气就不管我事了——”马尼戈特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身不再看那人。
乌色的巨船缓慢而又无声的在水面上愈行愈远,水浪裹挟着白色泡沫冷冷的扑在那人脸上,他惊恐怨恨的大睁着双眼,头发水草般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双手终于挣脱了那打着结的布绳。
一把将那绳子扔的老远,男子随即将嘴里的破布给狠狠拽了出来,可还没等他口中的咒骂从舌尖吐出,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脚一般忽然向下沉去,几乎是几秒钟就瞬间消失在海面上,连一串气泡都没有留下。
湛蓝的海水依旧深沉而又缓慢的浮动着,呼出宛若巨兽般沉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