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日茶楼三人谈,四皇子就察觉出周陆二人有古怪,但他未想两人私下里,竟有如此多亲密联系,以至周喜稔这位上京贵女,胆敢公然为之叫屈,拒绝自己的爱慕。
他记得先前几次,周氏女虽疏离冷淡,却颇为惶恐,但这一回……
她的目光充满挑衅,似全然不屑皇子侧妃之位,也全然不在乎他气恼与否。
四皇子素来高傲的自尊被狠狠刺伤,再也无法掩饰儒雅之下的暴躁。
回程路上,手下无一人敢多言,纷纷沉默避让。
抵王府门前,四皇子跃身下马面无表情,冷声吩咐道:“告知杨尚书,驯北反贼已确认无误,上奏处死罪魁祸首。”
“属下得令,那何副将呢?”
四皇子闻声脚步一滞,半晌后微微侧脸,眸色阴沉:“意外身故,实乃可惜,安抚其家人。”
“……”
今日震怒,并不仅仅因周喜稔心系旁人,更因少女点破了他“虚伪诬陷”的一面。
的确,何副将被私下关押是四皇子的手段,周峰仅与他一人提及那群袭击难民有异,他也曾亲眼看到陆丰凛追崖救人,更是他率先找到重伤的二人。
四皇子并不打算为陆丰凛留下人证,等到周峰能还其清白时,驯北质子的坟头,应当都长了野草吧。
一个质子,冤了,死了,换了又何妨。
毕竟再过一月,他的父皇将以“过从孱弱”摇身变为太上皇,而自己则有把握“说服”皇后放弃七皇子登基之欲。
继位之机,指日可待。
这条路,四皇子整整筹划六年。
从皇兄的谋士,到供药的仙人,从报信的宫人,到医治的太医。
他绝不会输。
“殿下!”
四皇子正沉浸在自己的癫狂幻想中,手下声色急促,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记得规矩了?”
“属下该死,但是宫里来人,陛下旨意要殿下即刻进宫!”
“……”
四皇子监国以来,朝臣们对其评价颇高,尤其是六王爷,在其皇兄面前赞不绝口,称贤侄乃帝王之选,天家厚福。
起初,皇上倒有几分安慰,深感儿子德行有能,但渐渐,耳朵里听多了,心里难以舒坦。他这天子尚在,怎却有至终之感。
“儿臣参加父皇。”
四皇子一如既往恭顺。
皇上被宫人扶起,后背靠着软垫坐在龙塌上,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双眼乌青环绕。
“父皇急着召见儿臣,可是有要务?”
四皇子有些琢磨不透,尤其殿内六皇叔也在,意欲何为?
“周将军遇袭之事,你六皇叔……已有定论。”皇上喘气粗蛮,疲态尽显,“那群贼寇,是假的驯北难民,他们就是心存报复,证据确凿。”
后四个字,语气加重,说罢连连咳嗽,宫人端上枇杷露,他摆了摆手,无力地闭上双目歇息。
四皇子瞥了眼六王爷,他这位六皇叔,眼高于顶却胸无城府,要他主审案件,恐反遭其嫌弃,怎得突然变了脾性?
陛下缓缓精神,继续道:“何副将……几日前失足坠湖,被农家人救下报官,你六皇叔得知,特意赶往,按何副将口供方向查探,果然有端倪可寻,那群贼寇……是边境残存势力,被周将军领兵消灭后,有少部分躲藏追捕,意图报复,就连他们的武器都与先前征讨贼人一般。”
“……”
“就这样处置,释放驯北质子。”
四皇子眉头紧锁,一口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知道陆丰凛无辜,也明白那些贼寇非驯北难民,但怎可能……为了报复?
有这么蠢?
倘若心怀必死之意,那便不用躲藏保命,跟随大军返程,又在驻营时偷袭?
为何?
何必!
六王爷的调查结果无法说服众人,简直拿他当傻子糊弄,偏偏父皇怎就轻易信了?
“咳咳,咳咳咳。”
“父皇!”四皇子上前关切,思量片刻咽下原本的话,拱手恭敬道:“父皇安心休养,儿臣会协助六皇叔处置此事。”
六王爷始终一言不发,苦大仇深点着头,附和陛下所言。
殿外。
四皇子强忍怒火,唇角微勾:“六皇叔这段时间常来宫中侍疾,没想到竟有闲情逸致插手官署查案,不知何副将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何副将明明被自己关在庄里,哪儿来的坠湖?
“人倒是清醒了,话还糊涂着。”六王爷不咸不淡,“时辰也不早了,本王先回府,四皇子自便。”
说罢六王爷头都不甩,背手向宫门走去,四皇子面带愠色,袖下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精心布局,竟被半路来的程咬金杀了个意外!
他原打算借此案件,捧自己人上位,同时不声不响灭了陆丰凛,未曾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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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即便周峰不死,人也成了半个残废,周家如今愁云惨雾,总算为世子报了仇。”云霄咬牙在床榻边哭诉,只盼主子能宽慰心绪,自从梁庶妃产女后,六王妃因受激中风,半个身子动弹不得,一只眼睁不全,嘴角不断流着粘液,再无当年意气风发之态。
昨夜里,六王妃用尚能活动的手乱拍褥被,云霄费了无数法子方才得知其意,为六王妃在陪嫁箱底找出了一套暖杏色牡丹罗纹裙,以及一支青玉钗。
那时四王爷曾经送给她的……
“王妃日夜思念,辛劳奔波,情谊感人至深,奴婢收到消息,四王爷的旧部已然遵照您先前嘱咐备下折子,十日后驯北王率兵攻境,他们就会联合上奏,由四皇子领兵督师,待到上京少了半数兵士,防备松懈,就一举杀入皇宫逼陛下让位!”
当朝重文轻武,能征战的将军少得可怜,二皇子母族销声匿迹,周峰残废,刚好借此机会将四皇子驱赶出京。
“唔……”六王妃梗着脖颈不知在念些什么,她大张嘴巴,吐字不清,伸出四根手指……
“王妃,您要说什么?”云霄抹干眼泪,忙问道。
“她是想问,四王爷可知道了?”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婢女的大脑瞬间空白,颤颤巍巍转身,只见六王爷悠然自得坐在正中央的檀木椅上,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王……王……”云霄磕磕巴巴,整个人瘫软在地。
而躺在塌上的六王妃,虽无法出声,但一双眼瞪成牛眼,眨也不眨。
“嗯,这茶闻起来像是旧时之物,一股子霉气,本王的府邸何时允许此烂颓出现?”
云霄脸色惨白,咣当一声趴下:“王……王爷,王……王妃病……病了。”
六王妃妄图起身,两条腿扑腾着,似一条案板上的鱼,仅剩最后一口气。
“来人。”六王将茶盏放在桌上,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带走,喂狗。”
云霄猛然抬头,惊恐迅速爬满全身,神情扭曲喊道:“王爷饶……”
两个粗壮汉子面无表情,一掌击向云霄后脑,人径直昏厥,被拎住单腿,拖出了门。
六王妃尚在苦苦挣扎,六王见状轻笑出声:“好了,别忙了,若是折腾没了力气,多可惜。”
泪如泉涌,不断从女子眼中溢出。
六王爷不急不慌,翘起二郎腿:“王妃立下大功,本王还未好好谢你。当年,你以为自己救了四哥,天衣无缝,如今看来,聪慧却愚蠢。聪慧之处在于你懂得偷龙转凤,愚蠢之处在于你低估了本王的头脑。”
“……”
六王妃一张脸憋胀得通红,嘴唇不断哆嗦,那凌奉楼的四爷……
“你说,本王要如何赏赐你?”六王爷从椅上起身,缓缓走向床榻,布满老茧的右手放在女子颈部。
六王妃怒目圆睁,并不仅仅因六王爷想要她的命,而是他方才略带沙哑的话,完完全全是“四王爷”多年来的嗓音……
“四哥,早已葬身火海之中,白骨烧成了焦灰。幸好本王有个好王妃,能够为本王冲锋陷阵,还能让四哥的旧部成为替罪羔羊,也算补偿本王,替四哥偶尔呆在那凌奉楼的牢狱吧。”
六王爷随即低笑起来,声音诡异又骇人。
他深知因继位之事,皇上对兄弟存疑,暗中派心腹监视王府,打压其党羽。之所以在外人来看,君主待他纵容,皆因他抗下毒杀手足之罪,好成全帝王千古美名,不至百年后被世人指摘唾骂。
他不甘心。
为何同样是父皇的儿子,大哥与四哥可以力争夺权,他却不可以?
为何同样与来京朝贺的驯北王子狼狈为奸,偏偏四哥风生水起,他却一无所获?
既如此,就让他们为此付出应得代价。
“你背叛本王,与四哥偷情产下孽种,本王原想杀了你,但本王发觉你还有其他用处,姑且留你一命。让皇后做掩,让你们都以为本王意在投靠,再让你这蠢钝如猪之人,替本王逼宫造反,届时成了,便是本王皇袍加身,败了就是四哥旧部勾结藩属国叛乱,本王同样可以清君侧,为我皇兄报仇血恨。王妃放心,本王答允过你,为你们这对母子寻个好去处,也不枉你在我身边辛苦二十载。即便是死,也要与四哥一样葬身火海之中,一家团圆。”
六王妃双眸泣血,拼命摇头。
男子似乎很过瘾,笑容滑稽夸张:“王妃啊,你说世子如今这幅德行,还做得了太子吗?他没有后嗣,声名狼藉,到底是不是报应?本王实话告诉你,他小产的那些孩子,你的孙子,都是本王亲手送到阴曹地府,孝顺他们亲祖父的。寿宴那周氏女,也是本王让人相救,从而暴露世子与丫鬟丑事,让他为人笑柄,让你在寿宴上大受打击,让你恨透了周家对其下手。如此一来,本王所有对手,都能轻松消灭,王妃当真是贤内助。”
六王妃已然无法呼吸,在六王爷的多番刺激下不断翻着白眼。
她怎能想到,自己算计了枕边人多少年,枕边人就反算计了她多少年……
冤孽。
冤孽!
殿内香炉燃尽,散发着一股腐朽气味,而最右侧那扇窗子外,一点点凸起的黑影,随着时间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