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被火速送回府邸医治休养,营地遇死士纵火偷袭之案也发往官署调查。
虽然士兵们都说,那些人是“驯北”难民,且近日驯北确有村落招灾,但傅祺章观其所带武器察觉有异。
皇上于病中知晓此事颇为激动,当即下令四皇子彻查,关乎藩属国动向,兹事体大。
原以为四皇子监国,会代陛下犒赏大军,未曾想……
“太医,究竟如何!”周夫人双眼肿得像核桃,当她收到快报,得知丈夫遇袭坠崖后,整夜不曾阖眼,泪流不止。
直至见到周将军浑身是血,昏厥垂危,母女俩悲切过度,难抑哀痛。
太医重叹:“将军失血过多,拖延时间太长,腰部以下很难再有知觉,且为保性命,用药较烈,喉管灼伤,需长久休养才能再度开口说话,将军此番伤得是太重了……”
周夫人浑身发凉,双唇抖颤,难道说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今后……
木门被轻轻推开,莲姑擦干眼泪:“夫人,四皇子到了。”
太医随即向周夫人拱手,继而向外走去,周夫人闭目哽咽,良久方才镇定心绪,缓步至床边,扶起正在侍奉汤药的女儿。
“孩子,别哭了。”她用帕子轻拭喜稔的泪花,满是心疼。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中浸满泪水,脸颊尚有泪痕末消,眼尾与鼻尖通红,眸底更是难掩血丝。
“走吧。”周夫人示意莲姑继续照料,她握住女儿的手迈出内殿。
四皇子正在问询周将军的情况,太医不敢隐瞒,将可能发生的后遗之状悉数告知。
四皇子:“……”
周夫人哽咽:“参见四殿下。”
“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四皇子轻抬了下手,“此次遇袭,周将军无辜受连,本王会查明真相,还将军公道。”
周夫人强忍泪水颔首,双睫不住地颤抖:“多谢殿下。”
四皇子虽与周夫人说话,眼神却看向她身后的少女:“周夫人,本王带来诸多珍贵补品,对将军康复应当有所帮助,有劳您命人,妥当存放。”
“是……”周夫人执帕掩面,被小丫鬟搀扶着前往库房。
四皇子摆了摆手,太医识趣离开,外殿仅剩四皇子与周喜稔两人。
“周将军一定会平安无恙,不要担心。”他安抚道。
少女嗓音微哑,抽噎着:“多谢殿下关怀。”
“周将军不仅是朝廷重臣,更是本王的长辈,自然不能怠慢。”
四皇子打量着眼前人,温柔道:“近来身子如何,瞧你清瘦了些。”
周喜稔心中苦涩难言,深呼一口气敷衍道:“因记挂……阿父安危。”
“人之常情,本王了解,但总归周将军得天庇佑,逢凶化吉,可谓好事。”
说罢他抬手想要触碰少女发髻以作安抚,但周喜稔向后一躲,让他的手落了空。
四皇子放下手臂轻笑:“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
周府门外,两名佩剑侍卫驰马赶来,上前回禀突袭经过,以及确认三名贼寇颈部中箭,一招毙命的凶器,确为驯北公子的利箭,四皇子闻言面无表情。
“殿下,若如此看,此事应当与驯北公子无关。”
“无关?”四皇子挑眉,“若无关,他为何会在夜半赶往京郊军营?”
“殿下……有所怀疑?”
四皇子回眸瞥了一眼周将军府匾额,漠然道:“去查查,驯北质子与周女君有何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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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祺章依照暗示,拟定奏折弹劾“佞臣”。
当他将折子提前呈上,由殿下过目时,四皇子翻阅史书,眉眼不抬:“周将军情况如何?”
“有所好转,手指已然能够握住东西,但尚且无法起身与说话。”
“那便好,本王信赖大人为人,还望大人不要辜负本王期许。”
傅祺章心下一惊,拱手道:“下官不敢。”
“不敢?”
啪。
奏折掷“地”有声。
“本王有一问不解,上次大人并未坦言相告,为何驯北质子会给你毒药的解方,他和周喜稔之间,究竟有没有私情?”
“私情?”傅祺章拧眉,“殿下这是何意?”
四皇子冷笑:“你说呢。”
他的人查到周喜稔两次遇险,救她于危难者都是陆丰凛,且花灯会上,两人似有不少交集。
傅祺章面色不改:“这样的事,外人无从得知,更何况表妹并未出阁,也无定亲,遑论私情一说。”
四皇子早已料到傅祺章会为之开脱,缓慢起身,居高临下盯着眼前人,声色极冷:“父皇有意将周氏女赐婚本王,她就是本王的人,倘若陆丰凛有何歪心思,不要怪本王不留情面。”
傅祺章看不透四皇子的心思,但知晓其手段强势狠厉,这样一个人并不适合表妹。
“殿下是否因周将军,是否因民心之故,才要强娶表妹,您是否有真心?”
他豁出去了,初次出言质问。
四皇子见状饶有兴致,唇角一弯:“本王差点忘了,你也曾对周喜稔……”
“下官没有。”傅祺章断然道,“下官仅希望表妹幸福。”
“本王既看重周将军的威望与民心,又看重周喜稔的聪慧与才貌,有何问题?”四皇子毫不掩饰,且再度威胁道,“你知道的,本王并不介意用何种方式,铲除敌人。”
譬如这次偷袭案的凶手裁定……
傅祺章脊背发凉,胸口像压了无数石块,沉重万分。
周将军醒来后支支吾吾想开口说话,但因喉咙被灼伤暂时不可发声,他唯有拼命练习握笔之力,这场意外不仅让他腰部以下失去知觉,还让他四肢麻木,难以自控。
周喜稔此间寸步不离,一直陪伴阿父,四皇子时常派人送礼探望,她大多称病不见。
傅祺章过府探视过几回,得周夫人首肯后,将少女强行带到府外放风,择较近且风景秀丽之梅园。
“我问过太医,姨丈的喉咙大约还要有三个月左右的康复期,尽量不要着急开口,避免再度撕伤。”
“嗯。”少女点头,“多谢表哥。”
“这些天你太累了,姨丈也会心疼的,要注意休息。”
周喜稔淡淡应是。
男子袖口下的手掌攥紧,犹豫半晌试探道:“你可知,这次能够脱险,是谁的功劳?”
周喜稔呆怔抬眸,阿父醒后无法说话,手指失力难以写字,她只听闻偷袭贼寇是来自驯北的难民,阿父意外坠落山谷,大军打退贼寇后下山搜寻到他。
“是驯北公子,陆丰凛。”
少女双目瞬间瞪大:“你说谁?”
傅祺章眼中尽然无奈,轻叹道:“姨丈坠落山谷时,是他奋不顾身跃下,以刀划岩,延缓坠崖的高度,才能保住姨丈性命。”
“也是他……”男子抿唇,“告知我解毒之法,传信西北,让大恒的将士死里逃生。”
周喜稔神色茫然,脑中嗡嗡作响,她将表哥的话一字字重复……
突然,转身向梅园外跑——
“你做什么!”傅祺章连忙拉住少女衣袖。
“他……”周喜稔语无伦次,无助感蔓延全身,浑身气力仿佛被瞬间掏空,热泪不受控地涌下:“他……还活着吗?”
“活着,你先听我说,莫要冲动。”傅祺章连忙点头安抚。
或许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在表妹心中,有一个人会如此重要,让她近乎失态。
也是同一刻,周喜稔无比确认,她竟然无法接受失去陆丰凛的“事实”,她难以承受。
少女双膝发颤,已然站不住,咣当一下跌坐在地上,双手抓住园内野草,拼命控制着啜泣。
好在四下无人,傅祺章心疼地蹲下,伸手轻拍少女的肩膀,如同儿时那般:“相信表哥,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周喜稔一双泪眸望向男子:“伤得……重不重?”
傅祺章眉头紧皱,深深点了下头:“不仅如此,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称已找到线索,那些偷袭军营的死士为驯北质子豢养,欲私逃上京,未料遇到大军,计策失败。”
“不可能!”少女低吼,“不会是他,与他无关。”
若伤害阿父的贼是他的人,陆丰凛怎会舍命相救?
“这件事的确存疑,但我……”傅祺章握紧拳头,低声道,“但我被剔除在调查名单之外,无法掌握核心线索,何副将不知为何消失无踪,现下陆公子重伤昏迷,四皇子下令将其禁足府邸,不许任何人探视,待到定案后再行处置。”
竟然是四皇子的决定……
周喜稔被傅祺章搀扶起身,目光空洞,问道:“表哥……你,在为四皇子做事吗?”
男子双手一僵。
“你的行事风格,在入京后有极大改变,而每件事最终的受益人都是四皇子。”周喜稔不了解朝政,但敏锐度极高。
“良禽佳木,在朝堂难免要战队。”傅祺章并不愿坦然真相,有时隐瞒也是一种善意。
随之一阵沉默。
“傅祺章!”薛四娘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打断尴尬气氛。
周喜稔恍惚看向前方,红衣少女昂头向他们走近,满脸傲气。傅祺章深感疲惫,四皇子的“小惩”已板上钉钉,他势必要娶这位薛女君。
薛四娘瞄了男子一眼,不待少女说话抢先开口道:“你不必解释,这个男人与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之间说过什么,要做什么,我无所谓。”
“……”
薛四娘高扬起下巴,看向傅祺章继续道:“我来这儿只是要告知你,虽然四皇子与父亲说,要挑你为婿,父亲也答应了,但我现在却不想要你了。先前你屡次拒绝我,我缠着你是因为你与旁人不同,不是满脑子荣华富贵,攀附权势,所以才会欣赏你。但你明明不愿意娶我,却因四皇子一句话而答允婚事,我不要这种言不由衷的男人。”
“……”傅祺章颇为诧异。
周喜稔一头雾水,四皇子一句话?四皇子要表哥娶薛方宜?
薛四娘叉腰,又道:“我有势有貌,绝非恨嫁之人。我要你喜欢我才会嫁给你,既然你无情,就不要装作有情,反倒让我瞧不起,四皇子的意思你不必再管,我会亲口与我阿父说!”
周喜稔喃喃:“你敢……拒绝四皇子?”
薛四娘轻哼一声:“为何不敢,我才不会因任何事任何人,就轻易妥协我的亲事!”
“……”
所谓敢爱敢恨,大抵便是如此,少女缓缓闭目,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她听不真切其他声音,唯有那句“轻易妥协”萦绕于心头,久久不散。
三日后,周将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纸上写出几个歪扭大字,周喜稔阅之心跳飞速,掌心冒汗,立刻将其叠起收好,托人送至表哥府邸。
但就在当日傍晚,莲姑脸色凝重,告知她前往正殿,踏入那刻,少女愕然失色。
男子坐于上首,命侍从纷纷退下并关闭殿门,他把玩折扇漫不经心道:“五娘近日,最好安居府内照顾周将军。”
四皇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儿,少女瞬间屏气,欲言又止。
“听清了么?”四皇子未得到回应,眸色略沉,压抑着情绪重复。
周喜稔将视线收回,抿唇道:“殿下虽贵为皇子,但应当无权控制民女的行动。”
“怎么,为了他生本王的气?”
少女明了话中含义,指尖用力陷入掌心,抬眸正色道:“殿下为何要封禁驯北公子府,我阿父纵使无法开口说话,但他已然写明,遇袭与陆公子无关,何副将消失无踪,想必也是被殿下私下关押,他定能够作证,那群难民有异,是陆公子救了我阿父一命。”
四皇子勾唇:“有心包庇?”
少女目瞪口呆:“殿下何出此言!”
“看来他在你心中位置极重,我可以知道原因吗?”四皇子缓缓向后靠,微眯双目。
周喜稔垂眸:“与殿下无关。”
四皇子低笑一声,起身至少女面前,停驻半晌,随后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颇强,迫其对视:“你不觉得,在本王面前,为另一个男人求情,有何不妥吗?你怎敢对本王说这句话?”
周喜稔从未见过这样的四皇子……
她呼吸一窒,额头瞬间浸出细密冷汗,声音微颤:“我没有求情,是辩驳,他本身就是无辜的。”
“无辜?你从何而知他无辜?”四皇子眼神阴郁,“周喜稔,你看清楚,本王才是你今后的指靠,待父皇病情有所缓解,本王就会以祈福为由请旨赐婚,如今上京人人都知道,你是未来的侧妃,本王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心里藏着别的男人。”
周喜稔出身将门,打小儿长在营地,从不屈服于威势,她调整呼吸,平稳心绪,毅然决然道:“我从未答应过要嫁给四皇子,而且,我不愿嫁。”
“……”
男子轻阖眼眸,半晌,唇角勾起一抹莫名笑意:“好,你很好。”
说罢他松开手,神色晦暗不明,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