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峰惊而回头,只看到马棚处燃起熊熊烈火,士兵纷纷慌忙抬水,战马被火所惊四散逃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不要乱,方前锋立刻带兵扑火,李前锋领人外围守住军营,任何人不得进出!”
战马惧火,百匹奔腾急啸,还未走远的难民被吓得连连躲避,哭喊不断。周峰怒火中烧,扬臂发号施令,目光一转,只见半馒头滚落在眼前,一匹受惊的马,向方才那难童奔去……
三步化作两步,他瞬间扑过去抱住尚在痛哭的孩童,却在同一刻——
噗嗤。
一把刀从身后横插在他的腰间,即刻血流不止。周峰窥见偷袭之人正是何副将怀疑的假难民!
“你个狗杂种,偷袭老子!”
说罢强忍剧痛,转身一脚将持刀男子踹开。
树后那群“难民”借战马混乱之际亮出弯刀,迅速奔袭与士兵对攻,营内火势呈蔓延之态。
对方有备而来,且并不打算全身而退,刀刀见血,纵使将士英勇抗敌,但大军凯旋,防备松懈,并未迅速占据上风。
周峰一手护住孩童,一手与敌人对打,伤口不断撕裂,血污染红了大片铠甲,数十人借机将其逼至山崖边缘,何副将高吼奔去,但对方似乎瞧见漏洞,一刀砍向周峰怀中稚童……
几乎在同时,一道黑箭极速飞来,周峰瞳孔骤然一缩,看到了那张并不算熟悉的脸。
陆丰凛一箭射中持刀贼人后颈中央,锋刃距孩童仅半寸之遥,惨叫声响彻天际。
但前几日下过雨,崖边软土下滑,周峰已然站不稳,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怀中稚童扔向已奔来的何副将,大吼一声:“孩子!”
“将军!”
何副将接过稚童瞬间,周峰的身影从崖处跌落,陆丰凛几步飞到崖边,毫不犹豫伸手去救。
他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周峰不能死!
周喜稔受不了!
何副将只见一道玄衣身影,咻地一下与将军同坠崖底。
“救将军!”他抱住孩童,持刀拼命冲向残存贼寇,将士需要立刻前往山谷搜寻,再晚怕是迟了!
对方显然抱着必死决心前来偷袭,最后那名领头小胡子在被生擒时,发狠咬舌自尽。
他的任务已完成,周峰坠落崖底,尸骨无存。
何副将咣当跪倒在泥块上,整个人大口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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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周喜稔倏忽从床榻坐起。
小月在旁揉了揉眼睛,还以为主子做了噩梦,匆忙端上枣茶安抚,少女缓缓摆了摆手。
“女君怎么了?”她听莲姑提过,女君偶尔会被梦境惊醒,还会全身冒冷汗,要换套寝衣。
但在她打算为其寻新衣时,周喜稔却拉住了小月的手。少女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她再次梦到荒野,但与先前截然不同,这一次梦中那人转身了。
她看清了那张脸。
是陆峰凛……
但是少年浑身都是血,执其匕首放在他的颈部,随后一刀自我了结。
“呼……”周喜稔反复深呼吸,企图忘掉这样的画面,偏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女君……您怎么哭了?”小月蹲下来,手肘搭在床沿旁,担忧地看向少女。
哭了。
是啊,为什么会哭呢。
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的阿父与那古怪少年,都已坠下山谷。
谷内除林木,尚有几处空地,两人被古树所接,而后滚落至空地。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丰凛率先睁开双眼,但他浑身痛得厉害,一条腿从膝盖以下鲜血淋漓,双臂被枝干划伤,惨不忍睹。
强忍剧痛坐起,弯腰,伸手摸了摸。
还好,还在。
少年环顾四周,在距他不远处发现了周峰,男人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周围似有不少血渍。
再细看,那身铠甲上,已然布满褐色凝结,胡茬脸铁青,嘴唇干裂枯白。
陆丰凛想去瞧瞧,但痛楚在他起身瞬间蔓延至全身,犹如千道锋刃剜肉刮骨,豆大汗滴顺着额头向下淌。他咬咬牙,撑着另一条腿,挪动到周峰身边,试探其鼻息。
还没死。
少年莫名松了口气。
“我还没报仇前,你可不能……死。”他冷笑一声,为自己寻了个“借口”。
似乎全然忘记,就在刚刚,他脑中全都是“稔儿受不了爹枉死”的画面。
“呼……”少年拧眉仰头,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周峰手下收拾了那帮贼寇一定会来寻他。
而在这之前,要挪动个地方,让他不至被冻僵。
可此处并没什么岩洞藏身,少年琢磨了个法子,一瘸一拐捡回些树干枝叶,将两个大石块推在一处,搭出简陋的遮挡处,总能避风。
他费力将周峰拽到石后,撕下手臂残破的衣料,绑住自己受伤右腿。
又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着的火石,燃起小火苗。
生死就看天意。
陆丰凛大汗淋漓,向后仰靠在石头上。
他看向一旁尚未苏醒的周峰,蹙眉困惑,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前世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全然不顾真相如何。可方才对待那些驯北难民,他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为了救孩子的命,不惜坠崖。
倘若当时不考虑稚童安危,他就不会掉下来。
最后的瞬间,几乎是不经大脑思考,径直将孩子全力抛了上来。
难道……稔儿的话是对的?
周峰只有对待敌军才会残忍,而百姓,在他心里是一样的。
那么他……是不是恨错了人。
当他承认罪魁祸首是驯北叛乱分子时,还可以诓骗自己,周峰不问事实,心狠手辣。
但……
陆丰凛看向夜空,烦躁不安。
或许……他真的错了。
“咣当。”
少年未发觉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当他醒来时,周峰正虚弱地撑着手臂,欲坐起。
“别费事了,等援兵吧。”少年懒散开口,周峰应当与自己伤重情况差不多。
“胡说八道些什么。”周峰拧紧眉头,但下刻却也不得不承认,是陆丰凛在坠途时以匕首划崖,拽他一道缓冲,才不至摔死。
联想起昨夜经过……
“你小子的确有点本事,那么黑的天,隔了那么远还能一箭射入颈后,这么准的箭术我在大恒从没见过。”
周锋向来不吝惜称赞,但前提是有真本事。
少年板脸:“少见多怪。”
“我说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脾气啊?被欺负了吧,所以恨透了大恒之人,听说你先前被世子带人教训过一番……”
“与你无关。”少年冷脸打断,转头道,“不曾想,你这样的人还会救我驯北子民。”
周锋怒目圆睁:“什么是我这样的人啊,你小子说什么话!”
“虚伪的人。”
“放屁!”
周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匆忙摸向自己腰间,直到确认“平安符”还在,一张发白的阎王脸方才嘿嘿笑了起来:“要是丢了,回去夫人骂。”
少年瞥了一眼,面露不屑。
“我说……本将军哪里得罪过你,第一次见面就跟仇人一样!”
“你啊,还年轻,别动不动面对长辈冰脸,真是没有家教!”
“还有,本将军救人有何不妥,驯北百姓怎就救不得了,我们大恒将士都是硬汉,心胸宽广!”
周峰唠叨控诉,陆丰凛闻言厌烦,顾及面子嘴硬道:“知道了,别磨叨。”
周峰显然没听进去,义正严辞:“所谓将士,责任便是保家卫国,我的脑袋早已挂在腰带上,为了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又有何妨,再比如你,何为质子啊,那就是人质,享尊崇富贵,也有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
“哪里有尊荣?”少年一脸莫名其妙。
“质子衣食无忧已然超过这世间许多人,你看看刚才背井离乡,逃难的孩子,谁不苦啊!”
陆丰凛憋气,转头不应,但听周将军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讲述多年来所遭遇的危险,救下的人。
他甚至有一丁点羞愧之感。
其实,周峰是坦坦荡荡的英雄,有他这样的将军,是百姓之福,君主之福。
“小子,你爹本事如何啊?”男子摸出右肩悬的水壶,不等少年回应,憨笑道,“还是女儿好,惦记着爹,生你这毛小子成日惹祸。”
陆丰凛强忍怒意:“爹死了。”
周峰一口水喷了出来,对啊,陆丰凛是驯北王的侄子,他爹早就没了。
水壶递给少年,但他没接到。
陆丰凛又开始发冷汗,膝盖不停地渗血,染红黑布,而另一条腿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强撑着挪人,推石头,搭枝条,已然肿成了萝卜。
周峰见状蹙眉:“今儿便宜你了,我夫人给我备下的药,顶顶珍贵的东西,好在掉下来脸没着地,瓶子没碎。”
说罢他小心翼翼,又从怀中摸出个药瓶,按住少年右腿,毫不留情将药散洒了上去。
陆丰凛尚在恍惚之中,记起他的稔儿也为他准备了止血药散……
看来是遗传的本事。
只可惜让他埋在土里了。
“啊!”少年被刺痛得低吼,他未想到这药比刀割更甚。
“乱动什么,想成残废是不是!”
“冷血无情,我不要!”
“呸!老子嫉恶如仇,堂堂将军被你这愣头青倒打一耙!”
说罢周峰抓起药瓶,将余下药散全然洒在少年的伤口处,此奇药仅仅能救一个人,不至留下什么残疾,这一点周峰经验足,心知肚明。
陆丰凛痛得青筋暴起,双拳握紧想揍人。若不是因对方是稔儿的爹,他早就一拳怼上去!
“忍着点吧,男子汉这点痛都忍不得,还能做什么。”周峰轻哼一声,语气充满不屑。
“找着了!”
远处传来何副将的声音,向来冷静的人嗓音发颤,路不好走,来人几乎是连滚带爬扑了上来。
“将军!将军——”
周峰呲牙摆摆手,口中念叨着无妨。
但何副将向其左侧瞧了一眼,眼神全然变了:“这腰上的伤……您还能坐直吗,您随身带着的药呢,可都用了?”
陆丰凛这才发现周峰伤势极重,一个晚上过去尚在渗血,但他还是把止血散全都给了自己。
周峰大手一挥,让士兵先去抬陆丰凛:“孩子,孩子先!”
少年咬牙:“什么孩子!”
周将军不屑笑道:“跟我闺女一样大。”
陆丰凛被这句话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阿父不在了,倘若还在,是否也与周峰一样,无论何时,都将他视为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少年眼圈泛红,喉咙发涩,将脸侧了过去,由得士兵将他抬到架子上。
“将军不是说,只要那药用得及时,就不会变成残疾吗?”
“许是跌落时摔碎了瓷瓶,看来将军今后都起不得身了。”
抬架子的两名士兵窃窃私语,他们以为闭目的陆丰凛睡着了,殊不知,相隔甚远,少年还是一眼瞧见了那身血污血铠甲,直至模糊。
眼皮沉重,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稔儿……
仇,在我这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