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有封信送到府上,说是给您的。”小月念叨着古怪,小跑至殿内。
周喜稔刚刚从正院回来,三叔照顾阿父,她也能松泛一二:“谁送的?”
“来人没说名儿,只说您瞧了信就晓得。”
“……”
往来多为宴帖,且都送到阿母那里,怎会特意点自己的名号?周喜稔将其接过撕开封口,晃了晃从中掉出一张字条,少女横竖摆弄了下,随手摊开。
“!”
字条中八个字让她瞬间皱起眉头,追问道:“送信人可还在?”
“早就走了,是位四五十岁的大伯,身上穿得破烂,脸上还有灰呢。”小月挠头不解,她本以为是什么恶作剧,但瞧着又不像,唯有如实告知主子。
少女一颗心扑咚扑咚乱跳个不停。
女己墓成,凌奉无客。
“女己……妃……”她喃喃自语,默默重复。
凌奉是指凌奉楼吗?墓成难道是妃有疾?
“六王府可有丧事传出?”
小月闻言吓了一跳:“女君莫胡言,万一被人听到可是大不敬,六王府好好的,怎会有丧事?”
周喜稔捏住字条,又仔细看了一遍,字体小巧精雅,是读过书的,且不太像是男子笔法。
“小月,立刻告知银山备马,咱们去一趟凌奉楼!”
“凌奉楼?”
一驾马车从周府悄然驶出,但在离开前,院中小黑猫不知为何,偏偏赖在车内不愿走,唯有三人一猫共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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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奉楼一如往昔,不少百姓围着大树祈福,周喜稔命银山与小月在周围巡守,若觉可疑之人,立刻回禀。
她谨慎踏入阴森楼内,屏气凝神,目扫四处。最中间那块玉石依旧孤零零悬挂着,外层已落满灰尘。
“谁!”杂音从暗处传来,猛然转身,周喜稔心生警惕,只见那人将斗笠扯下,脸颊黑灰抹干,向其走近,少女识清瞳孔一震。
“是你……”她惊诧万分,虽说对面站着位粗布麻衣女子,但这张脸……
郑庶妃?
“信是你送的?”
她为何如此打扮,与初见截然不同。
女子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你明白。”
“字条是何意?”周喜稔满腹疑团。
郑庶妃向门口张望,确保无人靠近后,凑到少女面前急促道:“长话短说,今日相约,是请您帮忙的。许侧妃偶然听到周将军遇袭之事与六王妃有关,而六王……将王妃主仆处置了。”
“啊?”周喜稔目瞪口呆,听不明白。
郑庶妃咬牙,愈发低声:“陛下登基后,命六王处死有异心的四王爷,四王爷本是六王妃情人,王妃以为自己偷龙转凤能保他一命,没料到遭到六王爷反算计,让王妃误以为四王还活着。而六王则伪装成四王身份,利用她与四王旧部传递消息,为自己办事,如今大业即成,就杀人灭口。他们不希望恒国有统帅将领,因此对周将军两番下黑手!”
“什么是大业?”周喜稔双眸微眯。
“自然是人人想要的皇位!六王府门禁森严,眼线遍布。如今我无法在上京任何官邸露面,唯有这儿尚且没被监视。我只求你私下告知四皇子,万万不要因驯北动乱出城迎战,那些上奏之人大多都是四王旧部,最好杀一儆百!他们已设下陷阱,等到四皇子出京,就会被逼宫造反!”
“驯北!你是说驯北王要反?”周喜稔瞬失镇定模样。
“一场计中计,倘若事成,六王篡位登基,倘若事败,就是四王旧部与藩属国联合密谋叛乱!”
郑庶妃眼中含泪,即便在如此昏暗环境中,依旧能感受出她的不安与恐慌。
周喜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并不全然相信女子的话,反问道:“那么你,为何要来告知我这些?”
郑庶妃早知少女聪慧,必定有所怀疑,她并不愿隐瞒,也深知隐瞒无用,拆穿反倒失了机会。
她肩膀微微颤抖着,眼眶湿润,泪滴止不住落下:“想活,不仅仅是我,还有许侧妃,梁庶妃,还有后院许多可怜女子,还有……才不满七个月,气息尚弱的孩子,六王一旦上位,我们这些世子院的人,就都没命了。”
或许是那女婴唤醒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柔软,从前她就期盼,能与先世子妃一道照顾孩子长大,在其母子离世后,她几近崩溃。
郑庶妃深吸一口气,手背擦掉眼泪:“世子并不是六王爷的亲生儿子,六王已有意伪装意外,一把火烧光王府。我能短暂偷逃出门,皆因有位府邸马夫,他全家深受先世子妃大恩,方才不顾安危替我送信,又在后门遮掩,我才能乔装成送菜女出门四个时辰,但其他人……没一个能逃得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孩子,拼命救下的孩子就这么没了,除了冒险一博,我别无他法,反正都是死。”
周喜稔看着眼前女子,情绪复杂。
郑庶妃垂手站在少女面前:“四皇子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监国掌权,名正言顺,听闻他经常前往周府探望,待你极其信任,若此番能破六王爷的局,他能解决掉心腹大患。且为了今日通风报信,我们也能寻条后路。当我,代世子院的众人,求您了……”
周喜稔一把拦住毅然下跪的郑庶妃。
她不为四皇子,却势必要想法子阻止。除了救这些无辜之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若驯北反了,身为质子,他也完了。
“你可还有其他消息,譬如驯北何时起兵?”
郑庶妃哽咽摇头:“不清楚具体时辰,但在六王妃的梳妆匣子内发现一封未送出的信,应当在本月初六之后,初九之前。六王爷杀王妃灭口,就代表他不再需要与驯北互信。”
“……”
难道陆丰凛刚刚死里逃生,又要被拉到战场成冤魂不成?
周喜稔嘱咐郑庶妃速速离开,勿要被人察觉,她则乘马车赶到那从未去过,却心系非常之地——
驯北公子府。
莫八听到报信不可置信愣在门前,府禁已解不假,但竟有客到访,且还是……
“您……您怎么来了?”他识得周喜稔。
少女不理旁人目光,疾步迈入府内:“你们公子如何?”
坠落山崖,若完好无损简直是天方夜谭,周喜稔自然明了,心尖刺痛,不由得加快脚步。
莫八紧随其后,面露愁苦:“您……自己看吧。”
他驻足于殿前,伸手推开木门,未有踏足之意。
少女踌躇,小心翼翼入内,但只身进殿后,突然被激了个寒颤,此处空荡冷冰,犹如地窖。继续向前,唯见一张紫檀方桌,用料华贵,但四角不知为何掉漆残破。
陆丰凛孤零零躺在榻上,紧闭双目,面无半分血色。
她越靠近越紧张,步伐缓慢,轻坐在榻沿旁。少年脸颊,下巴,额头各有好几处细碎划伤,唇色淡白,比前些天清瘦了许多。
不敢想他身上还有多少伤,该有多痛。
周喜稔鼻尖泛酸,她很想问,这段时日为何不曾露面,她不明白。
许是微弱的啜泣声,惊醒了昏睡中的人,陆丰凛疲惫睁眼。
美梦?
他居然又看到了他的稔儿……
是啊,只会在梦里遇到的少女,也唯有在梦里,才能不顾一切与之温存,他想解释,他还得要解释一下。
“怎么哭了呢?”少年嗓音微哑,但却是少见的柔情。
周喜稔一怔,不知所措道:“什么……”
“我说过,不会让你流眼泪的。”陆丰凛唇角微挑,映在苍白的面容上颇为悲凉,“别担心,我不会杀他,他是你的阿父。”
“……”
“你答应过我,等到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回家。你想回西北,我一定帮你达成心愿。所以别怕,我不会报仇的,想想而已。我舍不得,舍不得再失去你……”
周喜稔的泪珠挂在脸颊上,微微张着嘴,神色僵住,手指发木。
“陆……丰……凛?”她一字一字唤道。
少年动也不动。
“报……仇?”
突然间,少年似乎意识到什么,发狠握了下他自己的手,察觉痛感后眼眸瞬时闪过一丝慌乱,欲转身躲避,却因伤势过重,无法即刻移动。
“别乱动!”少女一慌,忙扑上去扣住他的肩膀……
四目相对。
千丝万缕。
良久,周喜稔在眼圈打转的泪,不受控地缓流而下:“你……就这般不愿见我?”
“……”
“哪怕我要与四皇子成婚,哪怕我阿父性命垂危我近乎崩溃,你依旧……不愿来找我?”
陆丰凛四肢麻木,仅右手尚有微弱知觉,他无意识地攥紧棉被,指节泛白。
周喜稔哽咽:“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我何时告诉过你,我想回西北。我们之间……又何时有过山盟海誓,你要报的仇……是什么,你骗了我什么。”
少年双眸滴血,目光绝望。
他都说了什么……
他想起来了。
周喜稔手指微颤,收回触碰的动作,坐直身体,嘴角勾起一抹无奈苦笑:“好,你并不关心,那若我告诉你,驯北出了事,还是一样不理睬么?”
少年脑中嗡一声——
“你瞧,还是有反应的。”少女轻拭眼泪,垂眸道,“有人利用驯北王设下圈套,借其动乱,迫四皇子离京,从而逼宫篡位。”
“……”
“话已带到,你让你的两位勇士,快些带你离开上京吧,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都不要再回来。”
终究……还是躲不过。
陆丰凛思绪乍然回到前世,驯北王毫无征兆起兵造反,他被带到战场上,斩立决。
“这次,多谢你救了阿父,还有大恒的数千将士,我记在心里,后会……无期。”周喜稔缓缓站起,苦涩涌上胸口,又闷又疼,眸中光彩愈发黯淡。
她的转身毫无波澜,如同一汪清潭,平和宁静,却渐行渐远。
“别走……”陆丰凛喃喃,未奏效。
下一刻,他呼吸急促,胸腔起伏不定,伸出手欲抓住些什么:“稔儿!”
“……”
周喜稔背对着少年,喉咙像吞了刀刃,呜咽难言。
砰!
陆丰凛想要拉住人,但双腿伤势严重,径直重摔落地,膝盖缠着的绑布瞬间被血浸红,伤口再度裂开,他痛得顿生冷汗。
少女惊而回眸,立刻扑在其旁想要扶起,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喵……”那只小黑猫不知何时钻了进来,藏在桌下歪头打盹,当它被突如其来的震声吓醒,两只前爪磨了磨,屁股扭扭,一跃蹦到塌上,定睛看着两人。
少年嗓音沙哑:“我不愿瞒你,我从没骗过你。”
他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原来纵使重生,也依旧无用,今生驯北再反,即便没有周峰,他也照样尸骨无存。
“我从来处来,是个怪人,你会怕我么。”陆丰凛失魂,眼尾血红。
“不会……”少女喃喃,任由眼泪扑簌簌落下。
少年笨拙地抬手,掌心抚过她的泪痕,轻声道:“前世,驯北叛变,我在战场被斩首,行刑人正是周将军。”
“!”
“前世,我们曾许白头之约,可惜我食言了……当我再睁眼,发现自己,身在被六王世子围攻的街口。”
陆丰凛将往事悉数告知,全无隐瞒。
小黑猫瞧出少女不对劲儿,跳下塌凑近,伸头蹭着她的裙摆。
“你……为何与我阿父一起坠崖,你……怎会去郊外?”周喜稔神思恍惚,虽然已猜到缘故,但还是想听他亲口承认。
“想报仇。”
“那……为何不动手?”
“不知道。”陆丰凛缓缓低头,“周将军是英雄,而我却……恨错了人。”
周喜稔浑身发冷,过往幕幕浮现在脑中,后怕到牙齿打颤。
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了自己的阿父……
“我不会逃的,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我的命,改不了。但我不想再瞒你,对不起,我曾有心伤害你的家人,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不会,再不会,即便需要我用命相偿,都可以。”
周喜稔听到这句自白,再也承受不住,泪若决堤,这些天她的眼泪几乎都快流干了:“你当真是个傻子!”
他没有做错什么,却在卑微道歉。
他想要为前世的自己讨回公道,却再三被原本的纯粹良善打乱。
为了救阿父,他几乎快没命了!
他的矛盾,挣扎,痛楚,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本身,也刺向舍不得他的人。
周喜稔毫不犹豫扑进他的怀里,环住少年腰间不住地抽泣。他先是一僵,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全力回抱,纵使手臂麻木,依旧拼命护她在怀,不出片刻,后背尽然冷汗。
“稔儿……我好想你。”
想了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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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八守在门口,搓着手心留意动静,几次碰撞声后又突然陷入平静,他在闯进与不闯间犹豫不决。
直至莫九领着两匹小马放风回府,闻言立刻向殿内奔去,却在拉门时扑了个空。
“女……女君!”
周喜稔从内殿走出,身后还有一只小黑猫。
“你们公子睡着了,他膝盖的伤口裂开,我已然为他重新包扎,还望你们今晚照顾时多加小心,不要让他随意动。”
莫八莫九面面相觑,霎时不知如何回应。
少女侧头向后瞥了一眼,随而向府门处走去。
“您等等!”莫八犹豫不决,还是忍不住开口,想要替自家公子说些好话。
周喜稔驻足,看向男子。
莫八不敢与之对视,低头道:“周家女君,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实在不忍见公子这般痛苦。您一定不知道,公子在重伤昏迷时,一直都在叫您的名字,起初我们不明缘由,还以为公子中邪了。六王妃寿宴当日,公子目睹梁家人对您设局,不顾暴露风险,将那人击下湖底为您出气。后来公子还费力寻了匹小白马,想要驯好送给您。我们公子是质子不假,但他本该是驯北的王!他曾经也是最为尊贵的主上,他的阿爹是太子!世事无常,遭逢变故,王妃又需常年用药,公子迫不得已,答允入恒为质,我们公子虽不如上京这些贵族子弟权势滔天,但他为了您,几度豁出命去。”
“……”周喜稔沉默良久。
莫八还想说点什么,却挠挠头不知要如何继续。
半晌,周喜稔轻声应道:“我明白的,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