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祺章知悉姨母忧虑,却不知作何安抚,他抬眼看向莲姑,莲姑当即会意,领着几个丫鬟出了内堂,并掩上房门。
周夫人身子向外甥倾斜,低声道:“殿下瞧着倒是温润儒雅,也未听闻有何不好的习惯,又是天皇贵胄,元后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不过……”
当她听闻圣上有赐婚之意,并不如想象般欢喜,照理四殿下乃为良配,他日即便不登大位,也是顶顶尊贵的亲王。女儿虽非正室,但侧妃同样入得族谱玉蝶,可谓正经主子,远胜寻常勋贵家眷。
“姨母担心表妹不开心?”傅祺章了解姨母并非贪图权势之辈,比起荣华富贵,她更期盼女儿幸福。
周夫人感慨万千:“稔儿这孩子虽是独女,却不娇贵,早些年随我和她阿父同在兵营受了不少苦楚。但无论是西北营地又或是周府内院都很简单,她从不曾接触过什么龌龊心思。皇庭高门确有好处,可日子需小心谨慎,难以应付。四殿下乃天之骄子,俊朗出众,现下府内人即便不多,可是再过几年,后宅怕是另有一番光景,到那时稔儿能否安稳度日?”
周夫人思虑周详,却不好多言。如今太子未定,四皇子为先皇后嫡子,近来屡得陛下夸赞,贤德之名远胜二皇子。
若有幸继位,后宫堪比战场,皇后有皇后的难处,后妃有后妃的艰辛,凡人尽有私欲,为了家族,为了荣华攀爬向上,必定纷争不断,尔虞我诈。
她的女儿,当真要到那样的地方去消磨一生吗?
纵使位高如皇后贵妃,也难保不会失势,成日忧心,不见得是美事。
“哎。”周夫人唯有一声叹息。
殿中两杯茶水逐渐温凉,傅祺章曾费尽心机寻四皇子相助,为表妹解决世子婚约,虽说明面上殿下是帮了自己,可暗地里六王府一脉失势,皇后不得不收敛锋芒。
只要二皇子与贵妃倒台,这太子之位……
傅祺章陪同姨母闲谈半晌,便起身前往后院,当他站在表妹小院儿外,少女正趴在石桌上望着那棵银杏树发呆。
“咳咳。”他刻意咳嗽两声,随后缓步入内。
“表哥。”周喜稔依旧恹恹模样,只不过坐直了腰杆。
“秋高气肃,金风玉露,难得好时节,在这儿坐着岂不无趣?”
少女一只手杵着下巴,另一只手玩弄荷包,缓缓摇头:“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不是最喜欢骑马吗?听闻四皇子送来一匹千金玉马,极其珍贵。”傅祺章笑道。
周喜稔听到四皇子三字,眸中晃过些许惊恐,转瞬即逝。
见她不作声,傅祺章又道:“下月初乃圣上千秋,提前三日就会遍请皇亲贵戚,重臣女眷入宫小聚,皇后娘娘的花宴帖子已然送到姨母手中,你可有准备?”
周喜稔懒散低头:“表哥的意思,我都明白。”
她怎会不明白,就连那送马入府的太监都忙不迭讨好周夫人,暗示马儿虽为贡品,却是四皇子以千金之价与臣子相换。
众人已心照不宣,只待花宴后圣旨下,周家五女君即将成为四皇子侧妃。
而且她“看起来”颇得殿下喜欢,四皇子不惜耗重金赠玉马,博佳人欢心。
“你愿意吗?”
周喜稔诧异抬眸,她万万想不到表哥竟如此直言不讳。
院中泛起几缕凉风,让她从脚底至头顶都不禁隐隐生寒。
少女眼眸低垂,约莫半盏茶后,轻咬下唇摇了摇头。
她终究是不愿的,她对四皇子有敬重,有畏惧,但论及男女之情,她从未动过心。
傅祺章了然,微笑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啊?”周喜稔吓了一跳,慌张否认,“才……才没有!”
她皱眉别过头,双脚跺了下空气:“表哥胡说八道。”
少女霎时心跳加速,她才不可能喜欢那个人,无礼又蛮横。
傅祺章伸手抚过石桌边沿:“我怎会胡言乱语,你得空还需好生问问自己,方才那一刻,想到了谁?”
周喜稔只听耳边轰隆一声,不知是何物砸到她的心底。双眼瞬间失了神,怔怔望着前方杂草。
难道第一时间想起谁,便是……
轰隆!
当她再次意识到周遭声响时,夜幕将至。
傅祺章早已告辞离去,艳阳也被乌云所替,整座城黑压压,像是要下大雷雨。小月将院中猫儿的窝搬到檐下,嘀咕着倘若它们愿意进内堂就好了。
闷了近三个时辰,滴滴细雨飘零而落。
周喜稔夜不能寐,轻手轻脚绕过熟睡的小月,披上风袍打开侧壁斜窗,手肘搭在窗沿边角,探头去瞧墨色雨夜。
她还以为是一场狂风暴雨,却不想稀稀疏疏,竟有些春雨润物细无声之感。
只不过有些人并不如此觉得,雨落在脸上,彻骨清寒。
驯北公子府一团漆黑,陆丰凛独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雨,纵使雨水再凉,他依旧浑身滚烫。
重生后的每一幕依次在眼前浮现,周喜稔说过的每句话反复萦绕在耳边。
他不得不承认,在与少女的数次交集中,心中的天平已然失去某种平衡。甚至心怀侥幸,前世仅是一场噩梦,从未发生过。他可以重新靠近她,接近她,小心翼翼爱慕她。
但这一切幻想都在四皇子告白的那刻,灰飞烟灭。
陆丰凛恍然大悟,或许,她前世的归宿便是四皇子。
或许自己……并非她的良人。
将门之女与皇子殿下才是一对神仙眷侣,琴瑟和鸣。那个人身居高位,能够给予她无限的保护。
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陆丰凛闭上双眼,任由雨水肆意侵袭,又或许,他也有自己该得的归宿。
杀了周峰,了结宿仇。
既可完成前世心愿,也能彻底断了他对她的贪念。若自己的心断不得,便借助外力,彻底灭掉情根。
少年从怀中拿出那枚绿色银杏叶的药瓶,同时伸手硬扯下他脖子上的蓝色宝石细链。待到天亮,它们会在月牙湖那棵大槐树下永没土中,但盼来世有缘。
莫氏兄弟醒来时,陆丰凛已不在府内,他二人四处寻觅都未见公子踪影,火烧眉毛,坐立不安。
莫八叉腰在殿内来回踱步:“打从上次公子从郊外回来,就再没说过话,成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受寒高热也不服药,现下这人到底何处去了!”
莫九更是不解:“还有那匹小白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从驯北讨来,最适宜手不重的人骑,听话又伶俐,虽说不是最名贵的品种,却是万里挑一,千金都买不来的稀罕物。我猜公子是想送给那周家小娘子,这怎么没谱了呢?”
“啊!”莫九突然重拍了下大腿,“一定是人家没要,所以公子牵回来后,备受打击!”
莫八仰天,无奈摇头道:“公子算是陷进去了,但是他只晓得为难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嘴上却从来不服软。”
兄弟俩唉声叹气,府内转完了府外转,又不敢声张,万一被人晓得质子不见踪迹,恐生更大的麻烦。
十日后为君主千秋宴,皇太后兴致高,决议先行举办一场家宴,与孙辈相聚一堂,共享天伦。
后妃无一人告假纷纷出席,两位已成亲的公主携驸马入宫,皇子正妃侧妃与其子女尽然到场,还有几位小的,活泼机灵,围着皇祖母与父皇说着吉祥话。
“皇帝,你瞧瞧咱们这一家子,和和睦睦,多热闹呢,哀家有福气。”皇太后年逾七十,近年因腿疾少现人前,但眼下精气神十足,面色红润有光。
皇上含笑点头:“母后凤体安康,是朕的福气。”
皇后在旁陪笑道:“陛下终日记挂母后,这份孝道为天下之表率。”
贵妃见状连忙抢话:“皇上,不妨明日就叫姜仙人来为太后娘娘问诊,有他的医术,太后娘娘必然越来越年轻。”
“姜仙人?”太后笑吟吟,面露些许疑惑。
数日前,二皇子举荐一位世外神医入宫,名唤姜仙人,听闻能够枯骨生肉,妙手回春,年过百岁依旧精神抖擞。其人常年居于深山老林,二皇子手下费尽千辛万苦,方请人至上京,此人也正是二皇子为父皇准备的“寿辰贺礼”。
贵妃见皇上点头,颇为得意:“太后,您有所不知,这姜仙人人如其名,实乃神仙归体,皇上昨儿个有些咳嗽,姜仙人便为皇上进献汤药,一日三次,今日可不就见好了,比起太医署那些药方有用多了。”
太后打量起儿子,关切道:“是否过于劳碌,怎还咳嗽了呢,皇帝还是要保重身子。”
“母后不必挂心,贵妃所言为真,姜仙人医术了得,儿子已无碍。”
贵妃向二皇子使了个眼色,二皇子当即会意,起身向太后福礼:“皇祖母安心,父皇得姜仙人,必会龙体安康。”
皇上因先前董观之事对二皇子颇有微词,但今日见他乖觉知礼,孝顺至极,心下宽慰。
然而就在他打算执杯之时,眼前似有黑霜拂过,腹部翻涌灼热,躁动着搅成一团,随而在喉咙里浸出怪味液体,他慌忙想要抓住什么,却在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