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凛欲言又止,见四皇子一幅虚伪模样,如骨鲠在喉,偏生拆穿不得,唯有在心中默念,他的喜稔别被这厮骗了!
四皇子并未恼怒,反而温和应道:“陆公子雅兴,不知怎会来此地饮茶,驯北公子府离城口可不算近。”
“陛下严令,质子不许出京,上京内又有何处去不得,还望殿下明示。”陆丰凛随手拿起方才少女喝过的茶杯,杯底在掌心转了半圈。
四皇子浅笑不言,做出“邀请”动作:“周女君既不着急回府,不妨一道饮茶如何?”
周喜稔脚步未动,身子却向后倾了半寸:“四皇子尚有要务在身,民女怎敢叨扰。”
恰好此时,茶肆掌柜手捧一壶热茶从角梯登上,将壶放在方桌右侧,殷勤地拾掇座位,敬四皇子落座,不料男子竟有意看周喜稔的意思。
碍于对方身份,少女唯有勉强应下。
“四皇子,可要换张桌子?”
陆丰凛面无表情坐在此桌前,掌柜犹犹豫豫不好赶人。
“不必,既然陆公子有兴致,可一道坐。”
“是是是,殿下宽宏,那小的这就按照殿下的吩咐去准备。”
怪哉,掌柜有什么可准备的?周家主仆一头雾水。
四皇子主动攀了个话题,他颇感兴致为何少女会有胆子与歹人周旋,是鲁莽又或早有准备,难道不担忧自己会吃亏?
周喜稔知其城府深阻,瞒也瞒不住,唯有含糊应答:“民女昨日听婢女说,此地常有恶霸欺凌百姓,民女自幼受父母教导,不忍见此,故而通知何副将,若当真有恶贼,也可遣送至官署,解百姓愁苦。”
所言均为实话。
四皇子饶有兴致道:“你是否听闻那几人与我皇兄有关?”
“……”
少女抿唇,送命之题?
她踌躇不已,不知要如何作答,若按四皇子与贼人间简短对话来看,必定认为那群歹人诬陷二皇子名声,可这般耿直相问,倒让她一时烦乱,思量再三。
“民女……听说过,但不清楚是否为真。”
四皇子将一个新茶杯摆到周喜稔面前:“若贼人非我皇兄之人,你有何感受?”
“那便容易了,恶徒罢了,为民除害。”
“但若果真与我皇兄有关,周女君不害怕?”
少女垂眸看向茶中波漾,低声道:“二皇子看重之人,不会来到如此偏僻的茶肆作威作福,若为能人,到此目的就更奇怪了,人人都晓得四皇子这三日在城门施粥放粮。”
有些话,自不必明言,便都可知晓其意。
得此解释,四皇子唇角微微翘起:“你是我平生所见,最为聪慧的女子。”
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对方是否涉及皇家人,都寻到最为合理的解释,且卖了个人情送给四皇子,让本家全身而退。
“四皇子……过誉了。”周喜稔心绪不宁,她如此做也可以说,利用了四皇子。
她觉得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要逃却被烫得不知所措。
砰。
清脆声传到耳边,陆丰凛皱眉吞了整杯温茶,随后将杯盏轻放在桌上。
又苦又涩,不冷不热,难喝极了。
周喜稔见他一脸苦瓜态却强忍咽下的模样,竟不自觉想笑。
“来喽,顶尖儿新鲜佳酿,草民特意为四皇子备下!”掌柜身后跟着店小二,端来的托盘上有四道菜肴与一壶好酒,依次摆放在桌上。
喝杯茶倒无大不妥,但共同用膳……周喜稔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出言告辞。
然而四皇子却微笑摇头道:“周女君身为将门之后,难道不觉得君子之交不必太过拘泥于男女之别吗?更何况今日,你我携手压制那些欺凌百姓的恶贼,这杯酒,权当本王谢礼,周女君不可推脱。”
四皇子每每自称本王,便是在暗示他的身份,让人即便想要拒绝也难以开口。掌柜识趣,笑眯眯端起酒壶,斟满三杯酒。
就在少女无奈拿过酒杯时,四皇子突然伸手相拦:“这酒略烈,喝了易醉,我让掌柜为你换一种柔和好入口的。”
陆丰凛闻言右拳握紧且在微微颤抖,额角青筋清晰可见,双眸中的怒火几乎要烧毁眼前仇敌。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面露愠色:“既然不能喝,最初就该直接换,倒了酒又要拦,故意为之。”
周喜稔震惊不已,忙在桌下一脚轻踩少年的靴边!
他怎得什么话都敢说,明讽四皇子虚伪,是脖子上的脑袋不想要了?
四皇子容色波澜不惊,然而目光渐锋,勾唇道:“陆公子还是不要以己度人。”
少年察觉被踩,非但不生气,心中还莫名生出些许甜意,故而在听到四皇子反讥后,姑且按捺住不满,执杯将酒入腹,相较周府那坛女儿红,鲜酿不值一提。
见陆丰凛不作声,周喜稔暗自松了口气。
只不过两人间小动作,逃不过四皇子的眼睛。
噔噔噔,掌柜一手扶着壶一手扯开衣摆,小跑上二层:“甜酒来了,女君尝尝。”
四皇子无视陆丰凛,将新酒放在少女左手畔,并亲自斟满一杯:“以桃花为酿,据闻还加了份葡萄,酸甜可口。”
周喜稔小心接过,遂微微抿上一口,顿感果香四溢:“好香。”
“你喜欢就好。”
陆丰凛的目光一直在四皇子与周喜稔之间打转,她说好喝,他便殷勤,场面令人火大。以至当四皇子提及歹人手上的木筷时,他不待其追责,直接承认自己所为。
少女一慌,忙解释道:“殿下,方才是那些恶贼先出言侮辱,欲行不轨,所以陆公子才会仗义出手,伤了贼人实属无心之过,殿下能否宽恕此举。”
“原是这样……”四皇子若有所思,但下一刻却俯身靠近少女深情款款道,“上次本王承诺过,要送五娘些新奇玩意儿,此轮施粥结束,本王会命人送到府上。”
陆丰凛暗生警惕,四皇子怎么改变了称呼?
由女君变为五娘,且言其承诺,则表示先前有过私人往来。
周喜稔连连摆手:“不必了殿下,民女不敢收,殿下的好意,民女心领,您着实不必破费。”
“无妨,本王不会以四皇子府之名,所以你放心,并无流言让你徒生困扰。何况那些物件本王留着也是浪费,又能送给谁呢,让你开心,本王也欢喜。”
旁观的玄衣少年霎时握紧杯子,数道寒光射向四皇子,此人明明有家室,却还在伪装纯情之人!陆丰凛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不知要如何拆穿,唯有硬生生又吞下整杯酒。
周喜稔则左右为难,一来与四皇子交情不深,她不愿接受其礼,二来若对方诚心相送,如何拒绝才不会失礼?
毕竟,他是皇子……
“别人既不想要,还强迫做什么?”陆丰凛压抑怒意,打断旖旎气氛。
四皇子见状缓缓坐直身体,平和道:“本王与陆公子少有往来,没想到陆公子胆量不似寻常,但规矩学得甚是马虎,看来六年教诲远远不够。”
他在威胁他……
周喜稔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少年满脸刻着无所谓三字,道:“我们这样的人,得罪谁都一样,还能刀了不成?做得再好再恭敬,到头来都是一样的结局,没区别。”
质子的结局,多数或病或死被迫留在上京,即便有幸返回故土,也会因习俗不同遭到排挤。
“陆公子,过于心直口快。”
“实话实说,皇子殿下应当心胸宽广,不会计较吧?”
陆丰凛懒得抬眼,自顾自端起酒杯打量,目光凌厉尖锐,并不似他口中那般随性懒散。
茶肆三人谈,着实尴尬非凡。
四皇子手下前来禀报,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
“本王尚有些要务需处理,就先告辞了。”这句话是对周喜稔说的。
少女起身福礼:“今日多谢四皇子出手相助,惩治恶贼。”
“这句道谢,该由我说。”
“……”
或许四皇子已然明确,那些恶贼就是二皇子的人。
他微微低头,姿态暧昧:“后会有期。”
“……”
四皇子与部下离开茶肆后,小月嘀咕着:“女君……皇子殿下人可真好,对您好温柔啊!”
此刻的陆丰凛已游走在暴怒边缘,俊脸阴沉,袖下双拳紧握,指节因过从用力纷纷泛白,戾气蔓延开来,他皱紧眉头,在捏碎杯子前又灌了一杯酒。
“酒量不成还是不要勉强,到时闹了笑话可别后悔。”周喜稔再次坐回位置。
少年偏过头,并不应声。
“方才你对四殿下的态度怎么那样差,人家可是皇子。”
“皇子又能如何。”
少女一时语噎,不欲与之争辩,端起自己的杯子品那甜酿,喃喃自语道:“好浓的果香。”
陆丰凛满目委屈:“你就没想过,茶楼为何会有酒?”
“嗯?”
少年愤愤不平:“故意讨好你的,茶楼供茶,酒菜从何而来,还换什么好入口的酒,实乃做作。”
掌柜哼着小曲儿从此路过,闻言顺口解释道:“太巧了这不是,酒菜是附近百姓送给四皇子和将士歇息的,四皇子让小的特意留了一份,甜酒啊是隔壁孙二嫂的拿手活,四皇子仁厚爱民,大家伙儿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呢!”
陆丰凛脸色铁青,周喜稔向掌柜道谢后,转头看向少年,逗道:“可心服口服?”
少年一口怨气堵在胸口,执杯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
三日施粥,虽偶有波折但总体顺利,皇上对此颇为满意,当众称赞四皇子处事周全。
出乎周喜稔意料,茶楼恶霸案竟阴差阳错由表哥主理,那伙贼人受不得刑,吐出不少东西,除了欺凌百姓,抢占私宅,殴打他人,还牵连出几桩贪污案,以及在背后撑腰的权贵……
董观。
二皇子的表姐夫。
下朝后,二皇子怒气冲冲挡住四皇子去路。
“皇兄有事?”
二皇子刻意压低声音,却藏不住内心愤慨:“四弟很有手段。”
四皇子笑道:“我不明白皇兄所言何意。”
“少装腔作势,父皇因董观贪污收贿勃然大怒,他被押入刑部审查,而供他出来的人,就是你前几日在城门抓的贼徒。”
四皇子诧异不已:“那些人公然出手打人,引发百姓不满,若不处置怕是更会起轩然大波,后果不可估量。”
二皇子大手一挥,极其不耐:“小百姓又能知道什么,若非你私下授意,官署的人敢求穷追不舍?”
“皇兄此言差矣。”四皇子轻笑,“新上任官员都颇为勤勉,若得好机遇,谁会放过呢。”
二皇子双手叉腰上前半步,与四皇子对视目光狠戾:“董观不过是我的一条狗,没了也无妨,四弟长大了,该明白些道理,若有人刻意与本王作对,也需在心里衡量衡量,掂掂自己够不够格,哼!”
说罢,二皇子拂袖而去,而四皇子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他斜睨了眼身后,黑影已散。
“废物,都是群废物!”
贵妃见儿子暴跳如雷,忙命婢女将殿门关紧,以免被外人察觉。
二皇子气得牙根痒,连连跺脚,他在与四皇子对峙后直奔贵妃寝宫,满心怒火无从宣泄。贵妃一把拉住儿子,称她几日忙着照料太后,无法分身,今早才得知董观出事的消息。
若人难保,恐怕会牵扯到娘家兄长,毕竟董观可是兄长最得意的女婿!
二皇子心烦意乱,甩开贵妃的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被人家挖了个底朝天,参奏的每本正中要害,父皇大为震怒,要蒋御史联合刑部一同办案,那老东西最是古板,纵使我想保他也保不住,眼下唯有速速撇清关系,说来都怪那个姓傅的!”
贵妃疑惑:“姓傅的?”
二皇子不屑:“没什么背景的小官,从外面调上来,愣头青就敢这般张扬,看我不废了他的前路。”
“万万不可!”贵妃抬手阻止:“若无背景,他岂敢动咱们的人,一定有人指使,你不可妄动,再中了他们的计!”
二皇子闻言眨眨眼,隐约记起董观先前曾向他提及,与周峰起了冲突,而上奏的傅祺章……
啪!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愤怒起身:“我记得了,这姓傅的是周峰他夫人的亲外甥!”
二皇子曾不止一次听手下人举荐,称其年纪轻但能力突出,朝中好几位老匹夫都对他称赞有加,若能为己用,甚是得益,然而二皇子不满其孤子出身,并未放在眼里。
贵妃咬牙:“好啊,原来是西北将军的人,你舅母那日进宫,还说要给你与周家女儿牵线,许她侧妃之位,如此看来就是个祸害!”
二皇子瞧不起周峰,不屑冷笑:“城门兵出身,妄想成为本王岳父?”
贵妃啐了一口,直言此事作罢,母子俩商议良久,暂定明哲保身。二皇子向贵妃做了个割喉手势,把董观拉下马扛起一切,毕竟收受贿赂,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的源头都在二皇子身上,如此姑且令朝中有心人放松警惕。
贵妃感叹:“太可惜,董观是年轻一辈里能力最为出挑的,将来定是你的左膀右臂,这么被拉下,当真不甘心。”
二皇子坐立难安,敷衍了母亲几句匆忙出宫,而贵妃则独自坐在榻上,愁思未解。
侍女端来燕窝,她可没那个心思用,侍女又磕磕巴巴称是时候去太后宫中伺候。
贵妃怫然作色:“本宫还要你提醒不成?”
都怪皇后那个贱人!
让她一个贵妃,活脱脱变成宫女!
>>
御书房内。
大太监王忠弯腰奉上杯红枣茶,语气殷勤:“陛下不必担忧,兄弟间偶有争执,实乃寻常事,说不准明个儿就都忘了。”
自从小太监回禀,将二皇子与四皇子的对话一字不漏告知皇上,君主这张脸就没“晴”过。
啪。
皇上拿起茶杯盖子又将其落了下去。
“朕先前对四皇子多有疏忽,他的确如外界所评般仁厚谦让,比他皇兄强多了。”
皇上叹气,不单单因两位皇子的争执,更是因他对二皇子极其失望。
王忠附和:“四皇子打小儿就懂事,太后娘娘最心疼四殿下了,且殿下不仅性情敦厚,文治武功,那也是拔尖的。”
“嗯……”皇上沉吟不言。
二皇子身为长子,身份尊贵,向来被人捧惯了,不过他性情娇贵,处事急躁,有勇无谋。私下那些勾当,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只因其为长子,若被苛责难免朝中波动。
可如今所行,皇上只悔自己教导迟了,处置董观是他对儿子的敲打,若二皇子就此收敛,向他认错,姑且宽恕一二。
但若痴迷不悟,变本加厉,又或将罪责全推到董观身上,他就好好好考虑这个儿子的将来了……
“哎。”皇上重叹一声,满是无奈。
>>
周府内人来人往,似乎很是忙碌,周夫人正帮衬三房准备四女君的亲事,选定三个月后某吉日。
“这对耳环不错。”周府人满意点头,并将画册推到女儿眼前。
周喜稔拖着下巴,陪阿母看了一个上午样式,备嫁妆居然也这般繁琐。
“夫人。”
莲姑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紫匣入内,称有人将此物送到府邸,说是相赠五女君的。
“我?”周喜稔茫然不明。
莲姑煞有其事:“是啊,是给五娘的,那人说是黄公子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