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子……
周喜稔瞬间屏气。
“黄公子是何人?”周府人一头雾水,从哪儿冒出位姓黄的男子,又来送女儿谢礼?
少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先前世子婚约已然让阿母过从忧虑,寝食难安,若直言此物为四皇子相送,恐又生事端。她尴尬地打开匣子,内里摆放两样精致物件,一个白兔玉环,一个会发出声响的飞天仙子。
“这是什么东西啊……”比起对黄公子的好奇,周夫人更诧异于眼前的物件。
尤其是那飞天仙子,木制底座旁有一条细绳,伸手轻拉仙女便盘旋着上升,随之从木底处响起类埙之声,像极了一道乐曲。
莲姑忧心忡忡:“这物件古怪,不像是大恒之物,若不然还是偷偷丢了吧,不明来历也不安心啊。”
周喜稔闻言忙阻拦道:“我记起来了,这位黄公子是表哥同僚,已有妻儿,那日我曾帮过他的夫人,所以才寻了外域的小玩意儿来,说是他们一家人的谢礼。”
皇家赠物可丢不得,一旦被知晓再扣上不敬之罪岂非惹了麻烦。
她并非愚笨之人,四殿下屡屡示好,言辞间不掩本意,她当然清楚为何。
只不过一日不挑明,她便也装傻充愣,只盼能早些断了对方念想。无论是世子,又或四皇子,都无法安心与之相处,遑论成婚。
周喜稔捧着匣子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她已再三婉拒,但毫无用处。几次与四皇子皆为偶遇,若想将物件还回去难如登天,她左思右想,唯有唤来银山,趁日头未落赶往傅府,说不定表哥能为她出些主意。
小月不明所以,坐在马车上瞧着飞天仙子不舍得很,她以为此物不过是小东西,收下也不妨事,然而周喜稔能看到的,却不仅仅是飞天仙子。
四皇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当她抵达傅府时,表哥尚在官署,且管家称表哥已有三日不曾回府,因署内政务缠身,今日恐也不得空。
白跑一趟。
周喜稔思量再三,唯有告知管家,若表哥回来,与他说自己有事相寻。
“女君,天色渐晚,咱们也得抓紧回府了。”银山小声提醒。
“前面那些人在瞧什么?”少女留意到巷口围着众多百姓,议论纷纷,似有争执。
“好像……”隐山立刻跑近些踮起脚,探了个大概转身回道,“有张告示,好像是找人。”
“找人?”周喜稔小声重复着,脚步随即向围观百姓缓缓走去。
“哎呦,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副将儿子居然会被人光天化日下掳走,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不是,何副将那是响当当的英雄啊,谁会与他过不去!”
“哎哎,我听说要打仗了,在西北边境,有邺国流兵与寨匪联合,骚扰子民。还在水井下毒,害了咱们七百多名士兵与一百三十余名无辜百姓,驻营总兵连夜请求上京前往支援,何副将家中却在这个时候出了变故,大有文章啊!”
“什么打仗?”
“没错,我在宫里当侍卫的堂兄也这么说,上头打算派兵支援!”
砰。
周喜稔欲迈步,腰间一枚随身佩戴的玉饰突然坠落在地,小月连忙捡起双手递上:“女君!”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要打仗了?没听阿母提过啊!
“走!”少女立刻决定返程,小月则慌张随行。
倘若百姓议论为真,论领军作战的能力,对边境的熟悉程度,阿父都是最佳人选。且恰好在此关键时刻,何副将的小儿子不见踪影,简直荒谬至极!
当周喜稔仓促回府时,管家与小厮正忙着搬运箱子,她疾步向蕙兰堂走去,双膝泛酸。
“阿母!”少女音色略有颤抖,跨进门槛顿时噤声。皆因她瞧见周夫人一改常态,眉头紧锁整理着周将军的衣衫。
周喜稔缓步至前:“阿母,何副将他……”
周夫人深深颔首打断道:“我都知道了,你表哥派人来送了信,称此案交由官署主理,他定会全力以赴将何副将的儿子找回来。”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朝廷官员子嗣下手?”这也是周喜稔最无法理解之处,何副将虽久在营中,甚少回京,可他的妻儿大多安居府中,且上京不比别处,天子脚下,怎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徒?
“何家现下焦头烂额,何副将明日要随军出征,待晚些时候我过去瞧瞧。”
“出征?”
难道方才那些百姓所言为真?
周喜稔忙道:“可是西北边境,邺国流兵与寨匪联合动乱之事?”
周夫人诧异于女儿的灵通消息,轻叹应是。
“陛下已然下旨,由你阿父挂帅,带领何副将左右先锋立刻启程,边境驻守的郭将军快马加鞭上报,敌方在井水下了毒,姑且不明何解,众多士兵都因此丧命,据闻侥幸存活,也会浑身溃烂动弹不得,大军一刻都不能等,需要立即前往支援。”
六年的太平日子,周夫人险些都快忘了,将士是要随时奉命出征的。流兵与寨匪应该不难对付,周将军征战多年,士兵训练有素,定会平安归来。
就像过去一样。
周喜稔不作声,她明白阿母为此担忧,大抵是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
真刀真枪自然不怕,但若对方卑鄙,阴招不断,恐怕防不胜防。
“阿母……”少女挽住母亲的手臂,本想要安慰一二。
周夫人明了,微笑摇了摇头:“我与你阿父夫妻多年,最为了解他的性子,哪怕陛下不下旨,他也会屡次前往御书房自请出征,直到陛下应允为止,你可知道这次井水之毒,不仅害了几百士兵,还波及到数位无辜百姓,那最小的不过两岁稚童,走路尚且蹒跚,才刚刚会唤阿爹阿娘……如此丧尽天良,你父亲怎么能忍,哪怕是拼了命,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周喜稔哽咽点头。
“你回自己的小院儿吧,我还要再整理些物件,明早你父亲会让人来取。”
“我帮您一起……”
“不必了,去吧孩子。”
当周峰明日领兵出征的讯息传到六王府时,六王妃刚刚喂儿子喝完汤药坐在软榻上休息,这段日子世子愈发暴躁,她没了法子,逼迫太医加入几味能让世子安枕的药材。
云霄见主子清瘦憔悴,心中难过,常备着补汤。
啪。
六王妃手中的汤匙砸到碗里,冷笑道:“我儿的仇终得报了,我要让周家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云霄低声:“主子的吩咐,奴婢已全部办妥,何副将倘若不听话,便也保不得孩子,一切只待时机。”
“是啊……王爷大业将成,只待时机,周峰为人狡诈,要他的命不容易,唯有从内部想法子,方能水到渠成。”六王妃看向侍女,“要他们把嘴巴闭紧了,将那男童捆好,万万不能被旁人知晓。”
窗外,一道粉衣身影迅速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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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郊外,月牙湖边。
某匹黑马停步于此,周喜稔跃身下马气息不稳,汗水濡湿了她的额发,睫毛挂着些许水珠,竟瞧不清远处亭景。
不知为何,此番周将军出征她始终心绪不宁,趁着阿母忙于筹备行囊无暇分身,她一个人从府中溜了出来,左右无人,她随而躺在草地上闭上双目。
在上京,她的举止是绝不被允许的。
身为大家闺秀,应当知书达理,幕天席地实乃荒唐。可是她偏生想要自在,偏生渴望摆脱束缚。
纵使她知道,不过虚幻。
“……”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她的额头。
少女一惊,突然睁开眼,被黑色的“鼻子”吓了一跳。而与此同时她下意识的低叫,也让小黑马驹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当周喜稔意识到靠近它的并不是人,而是那匹眼眸似葡萄般的小黑马时,急忙伸手温抚其头,解释自己并非故意。
“可吓着了?”少女歪头关切小马。
“当然。”
“……”
周喜稔坐在草地上,转身向声源处望,只见陆丰凛正双臂抱在胸前,悠哉靠在树旁。
“你怎么在这儿?”她略有不自在,目光移开不去看他。
陆丰凛:“我说过,质子的要求就是不离开上京,只要在上京,可以随意走。”
见少女沉默不语,他将手臂垂下,自顾自走到黑马身边,顺势而坐,与周喜稔刚好隔了半人距离。
“在上京,随便躺在地上的闺秀会成为他人的笑柄。”
少女没好气儿回道:“这你也要管?”
陆丰凛抿唇,身体随即向后仰,手臂枕在头下,怡然自得望向远处落日。
“不管。”
偶尔放松,为何要管?
不过他也有疑惑:“你今日为何话中也带刺?”
不仅带刺,还颇为愤怒。
周喜稔不悦:“与你有何干系,不要多问。”
“那你希望谁来问,不怀好意的四皇子?”
自从上次茶肆三人谈后,周喜稔就发觉陆丰凛对四皇子有极大敌意,分明没见过几面。
她蹙眉道:“人家怎么不怀好意了,四皇子温润仁厚,待人随和,偏偏在你嘴里那般不堪,若有人告一状,你就是大不敬。”
“没关系。”少年从卧姿变为坐姿,“我敬不敬又能如何,敬也是质子,不敬照样是质子,杀了我还要再路远迢迢送个人,浪费兵马,赔本买卖。”
“质子质子,为何总要提起这两个字,很光荣吗?”周喜稔心情不佳,原本不愿与他互怼,但着实忍不住。
陆丰凛并不恼怒,垂眸勾唇道:“你知道质子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不仅是她,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少女不明其意。
陆丰凛继续道:“你觉得我们就是藩属国送来的人质,在这儿浪费粮食的?”
“……”
少年突然笑了,手中不知从哪儿变来一根胡萝卜,递给小黑马:“质子是最劣等的存在,就连贵族的下人都过得比我强,如果藩属国有任何移动,质子的小命就像草地里的小蚂蚁一样,半分余地都没有,直接被砍掉头。”
周喜稔抱膝,应道:“只要藩属国规规矩矩,也无人能动你不是吗?”
规矩。
前世之所以处决质子,归根结底是驯北异动,大恒以此为要挟。
“若不规矩,人质就该死吗?”他低着头,辨不清神色。
周喜稔不知为何有此问,唯有解释道:“藩属国与宗主国本身就是契约关系,藩属国有付出,也有回报不是吗?”
少年沉声:“与其要这些所谓的回报,不如自己强大,不用依附于人。”
“可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需要无数代人的努力。”周喜稔隐约能明了少年心事,停顿片刻又道,“而你现在就是努力的人,无论将来继续附属也好,自己强大也罢,后人都会因为你们而有改变,可是当下,你并不能改变什么。”
难道他想要驯北独立?从用词上,似乎有这样的意思。
陆丰凛纵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默许少女观点,在对与错的划分中,他并不占据优势,若追根溯源,错的人并不是周峰,而是……
“为什么不开心?”他不愿去想,干脆转移话题。
周喜稔小声嘟囔:“我阿父要出征。”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去西北清理邺国的流兵与寨匪。”
驯北也在大恒西北部,陆丰凛轻声道:“对方不成气候,应该不难办。”
“可是那些人在井水下了毒,不但让边境军营损兵折将,还害了许多无辜百姓,甚至包括两岁孩童,说明他们心思歹毒,不能用常理思考。”周喜稔对恶行嗤之以鼻。
“井水下毒?”
“嗯,也正因此,驻西北兵营的郭将军才会请求上京火速支援,那里许多士兵都不能应战了,据说中了毒就难以保命,即便保住了命也会全身溃烂。”
砰。
陆丰凛手中的胡萝卜突然掉了,引得小黑马不满。
他警惕道:“你刚刚说,是邺国流兵与寨匪?”
“是。”周喜稔颔首。
小黑马嚼碎胡萝卜,用头蹭了蹭少年,但并未得其理会。
周喜稔从草地起身,又在马背的布袋中拿出一根胡萝卜,边喂边道:“何副将的小儿子也在这个时候出了事,太凑巧了,我只希望他们都能够平安归来……”
陆丰凛心事重重,双眸突现犹疑之色。
当晚,他回到驯北公子府立刻抓住眼圈发青的莫九。
“公子你干嘛啊,你让我找的马也太罕见了,我都累昏头了。”莫九打着哈欠,他几乎跑遍上京,都未寻到公子所要种类的小马。
陆丰凛开门见山:“你还记得咱们没来上京前,有一次喀末部落的首领的中毒投降吗?”
“啊?”莫九半张嘴巴,懵然不知。
莫八此时从外院抱柴火入内,听到公子所言,出声道:“您是说王上那年奇功?”
陆丰凛的三叔,如今驯北王上,在未继位前曾立下一桩奇功,他在敌部的草粮下了无色无味的胪毒,让对方无任何反击余地,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整个部落。
大恒西北与两国相邻,邺国与之势均力敌,多年来战火不断,而驯北却是大恒的藩属国,倘若边境生事,即便无证据都可认定为邺国所行。
莫九恍然大悟:“我也记得了,那时咱们年岁还小呢,都说王上聪慧!但也有长辈私下议论此举太过残忍,据说毒物会留下重患,哪怕不死,双腿也会长久溃烂,尽流脓血。”
陆丰凛:“……”
莫八试探公子为何有此一问,然而未得其回应。
翌日,周将军挂旗出征西北,周夫人驻足府门眺望,唯能见到夫君的背影,随之渐行渐远。
明明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行军,周府上下却被不安与压抑笼罩。
周喜稔站在阿母身旁,眼中悬着泪珠打转,迟迟未落。
而在不远处转角,有人的视线一直挂在少女身上,久久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