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毒说起来怪得很,若是初时便解,只要一点点解药就能保无虞。拖得越久,需要的药量就越大。解药就在眼前,但需要多少,只能请大人赌赌看了。”
苏瑷定定望向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双眼布满血丝,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似乎在想她说的是真是假。
孟嘉笑眯眯地补了一句:“别看了,解药全在这里。我自然是没有招惹上朝廷的意思,所以大人这条命,还是暂时留着为好。”
男子枯瘦的手立刻往滚落一地的糕点上抓去,也顾不得是否沾染尘土,接二连三往嘴里送。白白绿绿塞了满口,干着急只是难咽。骤然胸中一郁,像被面团塞住,无论如何吞咽皆下不去。
苏瑷被噎得瞪眼延颈,半跪起身将桌上凉掉的茶水灌下,才觉好了些。闭眼低下头去,不知道想些什么。
半晌,苏瑷才把杯子一砸,冷冷道:“叫孟陶来见我!”
孟嘉挑挑眉:“你居然还不死心?”
苏瑷擦去唇角残渍,缓缓起身,撩袍落座,看向孟嘉:“当然,你做这一番羞辱于我毫无意义。五小姐,似你这般出身根本不会懂,我从两岁没了父亲,靠母亲给人浆洗度日。穷人家的孩子讲不起脸面,别说是掉在地上的点心,就是在泥坑里滚过的吃食,我也是捡过的。我自四岁起便知道忍饥挨饿为开蒙承教,把自己的尊严当给了这腌臜不公的尘世,九死一生爬进官场,步步深思熟虑,要做的事情绝不更改,要走的路绝不回头。我说要娶孟陶,就一定会娶,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怨毒、坚定、偏执、果断,这才是一朵荒草野丛里长出来的曼陀罗。只要步步向前,他只会把自己曾经失去的尊严从千千万万无辜之人身上重新讨回来。
要是旁人说不定真被他说的话活络两分,偏偏他遇上的是孟嘉。
孟嘉不以为然道:“苏大人受多少困苦艰难,与我二姐何干?但为一己之私,就要毁了一个无辜女子,引来山匪招得众多百姓不得安生,就如大人幼时,可能是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父亲。一旦庄破,便有无数人要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苦,他们便该为大人私念牺牲?苏大人,你求学励志诚可感佩,只是不觉今日行径,已与使你蒙受不公之人无异了吗?”
苏瑷冷哼一声,道:“可惜五小姐不是男子,若你我易地而处,想必就会明白,世上人之分两种,一种跪地乞怜,一种站着看别人跪地乞怜。我不过是跪得久了,不想再跪了。只要孟家和我站在一起,日后我为官做宰,于孟家难道会有害处?至于二小姐,我对她一见倾心,自然好生相待。五小姐是个明白人,不要一时糊涂了。”
孟家心知此人利欲熏心,不再多言,站起身来,最后问道:“你保证我三哥安全?”
苏瑷见她已有归意,料定是孟家姐妹的垂死挣扎,她走了孟陶也就该到了,遂笑道:“自然,二小姐与我做了夫妻,岂有放任自家兄弟受害之理?”
孟嘉皱眉:“我三哥在你家?”
苏瑷道:“自然。”
孟嘉微笑道:“那就要委屈一下大人了。”
苏瑷看她:“你什么意思?”
孟嘉转身走出房门,头也不回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请大人在家下安歇一日,明天我叫人亲往府上拜会,待接回三哥,我立时来向大人请罪。”
苏瑷大惊,站起身来,一句“你岂敢——”后文还未出口,立时晕眩起来,软倒在地,右手虎口处正按到茶碗碎片,微微的痛感使他神思清明了一下,迷蒙瞧见那博山炉犹在冒着袅袅烟气。
毒……没解吗……还没想清楚,倒在地上的男子便昏昏睡去了。
孟嘉回到二姐房里,孟陶卸了钗环在架子床上睡着,贴身侍女竹珞在床边扶着额头打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孟嘉见状上前拍了拍她肩头,笑道:“竹珞,不必看着了,上外间去睡吧。”
竹珞一下子醒过神来,回头见孟嘉弯腰含笑,忙道:“五小姐回来了,可要喝茶吃点心?”
“都不要,你去吧。别让人进来,我想跟二姐说说话。”
遣走了竹珞等人,孟嘉才在床前的脚踏上坐下,背靠着床屉,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姐。”
“其实我有很多话,不敢说给爹娘听,大哥听了定以为我又生痴魔,三哥只会油腔滑调地把话绕开,孟小四——”孟嘉顿了顿,眼睛里闪烁笑意,“孟小四死脑筋直肠子,闯祸是一把好手,什么话也不能跟他说。”
“你要是听见,大概也觉得我发疯了。今天你睡着了,就听我说说疯话吧。”
孟嘉回头看了看,床上女子长睫垂落,睡颜安静。
孟嘉道:“你一定记得六年前我千方百计地要溜出门,到丹山馆游学。我也记得父母是如何生气,怎么样也不同意,我饿了两天——你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儿真难受。你在我和父母之间周旋,既怕我真出个什么意外,又怕父母气坏了身体,软硬兼施也没能让我屈服。你那时候,一定气坏了。”
“我死撑着一口气,心里想着就算饿死也不这么在家里待到嫁出去。要不是爹娘实在架不住松了口,我可能真要饿死了——二姐,你不知道,我当时委屈死了,凭什么别人要出门求学就行,我就不可以?后来我明白了,原来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儿家。”
“女儿家怎么了呢?梅先生也是女儿家,不是一样的才华耀世?她都进了丹山馆为师,我怎么就不能从她游学?我不服气,想来也多是这个缘故。”
“可真的到了丹山馆,却觉得越来越不一样了。我看见了好多人,好多事。我见到了秦姐姐,你记得吗?就是秦伯伯临终时托给咱们家的那位姐姐。她被叔父接回后,原来过得很不好。这件事便不和你细念叨了,想必她不欲故人知晓。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我的心情全乱了,我忍不住地开始想,如果我嫁了人,会是什么结果……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二姐,我想,或许对我来说,不嫁人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能做一生游历的梅先生,那该是如何逍遥自在?”
孟嘉说累了,仰着头闭上眼睛,“姐,我从回家来一直压着这个念头。这些天,我压不住了。”
“我不要再这样得过且过地无可奈何下去——”
“小五……”
孟嘉话未说完,听见一丝细弱呼唤,赶忙住了口,转过头来,瞧见床上女子缓缓睁开双眼,眨动几下。
紧接着,孟陶手臂半撑起身子,乌发垂落小半在胸前。隔着重重纱帘看不清天色,她下意识瞧了瞧外头,神色仓皇:“小五,几时了?”
孟嘉安抚道:“丑时了,别急,事情都过去了。”
“糟了!”孟陶掀开被子下床,才始落地便觉微微目眩,踉跄一下,推开孟嘉相扶的手,跌跌撞撞往外,叫道,“竹珞!”
究竟身子还软,孟陶一步陷倒,被孟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孟嘉:“姐,再歇歇吧。”
孟陶皱眉,“小五,你给我吃了什么?”
孟嘉顿了顿,老实交代:“茶里兑了一点点蒙汗药。”
“小五,事关你三哥性命,你怎么能如此胡闹!”
孟陶斥她一声,浑身脱了力气。
孟嘉勉强扶她坐下,瞧见姐姐的脸被气得发红,忽然道:“二姐,你真的觉得我做错了吗?”
“大错特错!”孟陶一手拍在床框上,又急又伤,“我究竟不会丢了命,其他还有什么比你三哥的性命重要!”
孟嘉摇摇头:“你别骗我,你一向把孟家的清誉看得重过一切。从你与我嘱托里,我就猜着你存了几分殉节之心。姐,你真的觉得一命换一命最稳妥值得吗?”
孟陶:“不然呢?你三哥——”
“三哥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去救,姐,我没骗你,明天或许真的另有转机。你听我的,我们再等等好不好?”
孟陶忽然垂下泪来,摸了摸妹妹的脸,哽咽道:“要是没有呢?苏瑷铁了心要和孟家扯上关系,会不会狗急跳墙真的很难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拿你三哥的性命去赌一个莫须有的转机。今天如果是你,姐姐一样会这么做。”
“小五,人活一世总有牵绊,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别傻。”
孟嘉垂首,看不清神色。
外间忽有响动,片刻后竹珞慌慌张张进来,禀二人道:“二小姐、五小姐,有消息传进来,说山匪打到府外了!”
这么突然!
孟嘉豁然起身,“老爷夫人呢?”
“老爷夫人已经去了正堂,眼下大公子和四公子已经出去御敌,叫人通知两位小姐,大少夫人已经去安置农户的院落主持事宜了。”
孟嘉道:“知道了,你伺候二姐起身,我先走一步,去大嫂那里帮忙。叫院中所有人都和二姐去正堂。”
孟嘉吩咐完,才对孟陶道:“二姐,你中药不深,又久已发散,出门见了冷也就将微末药力消尽了,去正堂陪着爹娘,叫他们放心。”
说完,孟嘉便匆匆离去,余下孟陶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