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袭的消息骤然如一场大火,在深院高墙之中猛地燃烧起来。孟家丫鬟仆役皆往正堂和安置农户的院落中赶去,传报消息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进了正堂又匆匆踏入夜色。上上下下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独有一处例外。
门扇“吱呀”一声轻响,天青斗篷的少女稳步踏入,目光落在榻上人昏黄的脸面上,冷笑一声,向后道:“月望,叫醒他。”
跟在门外的汉子应喏一声,向外头团了一把雪球,向前往熟睡男人颈间贴去。那人片刻哆嗦一下,迷迷糊糊地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细缝,哼哼道:“你,是你……”说着,苏瑷使劲挣起来,晃了晃头。
孟嘉漠然道:“当然是我。苏瑷,同谋都找上门来了,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什么同谋?”苏瑷心里一惊,方注意到外头隐约有人声惊叫远远近近,喊杀杂着兵刃相擦的锐调,“怎么了?!”
孟嘉看着对方脸色青青白白,讽刺一笑,“如你所想,他们来了。”
苏瑷急忙起身,向外冲去,“这怎么可能?!”
苏瑷还没刚起身,立刻被人高马大的庄户汉子一把摁了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冷笑着拔出袖中错金嵌宝的利刃,步步向他走来,出言如冰雪,刺骨穿心。
“苏瑷,你真是个既没用又狠毒的东西。我要是猜得不错,你把我三哥已经交给了他们吧?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会连夜上门来,他们是匪,用我三哥威胁是理所当然,我们却是民,留着你也未必有威胁匪类的价值。让你这条狼跑了,恐怕后患无穷。”
苏瑷拼命摇头,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淋下,一边惊恐挣扎:“不!你怎么敢……我、我能把你哥找回来!我不再逼迫你二姐了——你放过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朝廷命官啊!”
孟嘉像没听见一般,“初九的命、十三的腿,还有那些在此战中伤亡的人命,此番你就先还了吧。”
“你敢!”
孟嘉扬起手腕,狠狠向对方胸膛刺下,拔出匕首又在他衣袍上抹净血迹,淡淡道,“要你的命,还真是敢。”
苏瑷失了力气,大口大口涌出鲜血,彻底瘫倒在榻上,命还没有丢完,心先死了个透。他汲汲营营,一向顺遂,怎么会……
孟嘉割下他一截袖袍点燃,随手扔在他脚下,火势迅速扩大起来。
转身出门,迎面吹来一阵风雪,激出她一个冷战。
“阿嚏!”
孟嘉忽然睁开了双眼,猛地坐起身来,才发现是睡前未把窗子关好。那两扇小窗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时时透进几缕朔风。其中一扇窗子许是松动了,偶尔晃动几下,交杂着外头鼎沸的人语和暖融融的灯光,吱吱呀呀地乱响。
孟嘉扯过一边的衣裳裹了起身,推开临街的窗子,才见外面夜幕漆黑,然华灯已层层而上,焰火重重鸣响,天上星河与人间灯海争辉,照耀得街面上如同白昼。其间人来人往,三五成伴,笑语阔谈。
“好!再来一个!”
“嘭!”
“爹爹!我想要这个大螃蟹!”
“哎!又香又甜的蜂窝糖嘞!”
“姑娘,买……”
……
孟嘉嘀咕道:“还真是热闹。”随即推门下楼,叫门口和人搭话的堂倌,“搅扰小哥,烦问今夜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可消遣消遣?”
堂倌一愣,回头见是午时来的那位阔绰的小相公,忙堆上满面笑容,麻利地掇了条板凳摆下,道:“客官少坐,小的给您沏毛尖儿去。”
孟嘉摆摆手,笑道:“不必着忙,只劳你把今夜的盛景拣几处说给我听听就行了。”
堂倌笑道:“客官是头回来京吧?,您可问对人啦!跟您说……”
堂倌是个十七八上下的少年人,面容清秀,打扮干净,做事儿机灵,说话也干脆利索。想是被不少外地来客问过京城景况,此刻分门别类、一五一十数得又快又清楚。
“好口才。”孟嘉赞道,手中翻出一块五钱重的碎银,轻轻巧巧地一抛,“有劳了。”
随即起身上街,后面堂倌笑意盈盈喊道,“谢客官赏,客官慢走!”
京都是很热闹的,尤其是转出了几条小街之后,大大小小的摊贩、百戏艺人铺满了街面,喜滋滋地叫卖喊号,全指着这样大节多些进项。嗐,其实这样的日子到处都是人,捧场叫好的人多了,就算不能到处悠悠逛逛,也被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烘出的欢乐气氛感染,哪还有不高兴的呢?
孟嘉大概是个例外,她只觉得处处灯光耀目,也没什么新鲜可瞧。倒是繁华绕身,分外闹人,遇到人流密处不是还要被挨挨挤挤。出门没多久,她便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有不少奇异目光向她投来,倒好像是她有什么怪异之处似的。
她感觉到很不舒服,挑了街边一个银面具覆上,把那些异样目光隔开,她轻舒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也有了一些自在游人模样,背着手顺人流行去。
高楼华阁不及人间风味,白雁河离这儿不远,方才堂倌说那里今夜多有人放水灯,不如去瞧瞧。
离白雁河还有一街,就挤得水泄不通,人人手中捧着河灯。孟嘉瞧瞧左右,正琢磨着要不要也买一盏应应景儿,稍稍停了停步,后头就有人撞了上来,“哎哟!”
一个女孩儿声音从后头传来,不满道:“你做什么不走了!”
孟嘉回首笑道:“得罪姑娘,在下……”
未及她说完,那女孩儿便尖叫出声:“啊!我的灯!”
孟嘉垂首,见那女孩儿手中捧了一盏玉兰花灯,想必是因着方才一撞,两瓣粉嫩花瓣破洞折角,那女孩儿尖叫过后,摸着那残角,眼圈一红,簌簌落下泪来。
孟嘉见状,措手不及,连忙安慰道:“姑娘别伤心,花灯多的是,在下赔你。”看人流实在拥挤,孟嘉拉着那姑娘径直挪到了一边,瞅准一个最近的灯摊,逆着人流往回走。
后面那女孩儿抱着破花灯带着哭腔碎碎念:“我攒了好久的钱,就为了今年能来河边祈福,保佑我嫁一个好郎君!你撞坏了我的灯,我娘一定要骂我的!要是我因为这个得罪了天上的神仙,他让我嫁给一个麻子瘸子怎么办……”
上元节确有习俗,青年男女把祈愿花笺放在水灯里,使顺水飘去以求佳配,或成双成对来放灯以求婚姻。如今人家的灯还没放就被撞坏,想是心中以为大不吉。
原本人多,逆行更不好走,越是着急越觉得挤。孟嘉一言不发,好不容易拉着她蹭到了那摊位前,急三火四拍下一锭细丝大银,“这些灯我包了。”
一些还在挑选的人不乐意了,“你谁啊你,知不知道先来后到!”
孟嘉看向摊主:“付过银子的不算,剩下的我先挑,可否?”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着那锭银子眼睛都直了,听孟嘉问话,方看着她,疯狂点头,“好好好……公子请!”
孟嘉向那些还在挑选的人拱拱手,“上元祈福心意为重,在下无意间弄坏了这位姑娘的灯,万般无奈方行此举,能否让她先选,余下各位自选一盏,算是我给大家赔情了。”
有个挑灯的姑娘掩面一笑,率先柔声道,“公子客气了,既然是公子要赔礼,奴家待会儿再选不迟。”
孟嘉虽遮了上半张脸,但不难见唇红齿白,一身宝蓝绸袍,身姿又俊,出手还十分大方。有这一笑,诸人才意识到,孟嘉倒果真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时女儿垂首,男子侧目,不多时竟又围了许多人上来。
那女孩儿早停了哭,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孟嘉叫她:“姑娘?”
“啊?”女孩回过神来。
“请。”
“哦、哦……”
那女孩儿瞧了瞧上又瞧了瞧下,看着哪个都喜欢,见有一盏蓝紫色的牡丹灯,细绢花瓣重重叠叠,又大又漂亮,遂不好意思地指指它,“这个可以吗?”
孟嘉一伸手取过那盏牡丹灯,向众人颔首道:“诸位自便。”
那先前一笑的姑娘道:“那奴家就多谢公子了。不知公子名姓,奴家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公子河畔一叙呢?”
孟嘉一愣,笑道:“在下独自出行,恐怕要辜负姑娘好意了。”转手把牡丹灯托在先前那女孩儿手里,柔声道,“这次可要拿好了,天上的神仙一定保佑你嫁个如意郎君。”
一道声音冷不丁嘲讽道:“话说那么好听,你怎么不娶她?”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人。
原来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五官也算整齐,穿了一身崭新的青布衣裳,戴一顶黑巾。见众人都看他,理直气壮地一一回望,“都看我干嘛,瞧她面黄肌瘦的,蔽体的还叫衣服?整个儿的一团烂布!头发不知道几月未洗,连根儿正经的木头簪子都没有,乌七八糟地插了一个破树枝。一个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小傻子,还说嫁什么如意郎君,这话不虚伪不可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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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燕离巢(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