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李坏还站在悬崖上。他看着李常乐拿出刀作势要去割汪莫有的手腕,心里只觉得诧异。
倒也不觉得李常乐会下狠手,毕竟李常乐和汪莫有怎么说也是一伙的,可汪莫有这个人的性子属实不太正常,所以李坏选择在一旁静观其变。
可下一秒高崖变密林,李常乐和汪莫有一同消失不见了。
一片潮湿的高大雨林替代了李坏眼前的黑夜,浓密的树荫遮天蔽日也如夜晚一般,林荫边缘是黄昏的色彩,一圈暖黄的落光染着残留的血色。
太阳要落山了。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
李坏不适地眨了眨眼睛,对这番变化却很熟悉,心态也较为平稳。脚下的沼泽地里闷着一股熟悉的仿佛腐烂的热乎气味。好似回到了秦岭。
林下树根虬结弥漫,浸没在沼泽浅浅的水里。而在李坏眼前,还躺着一具绿得发黑的尸体,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衣衫褴褛。
所有的事物就这样莫名其妙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毫无过渡。李坏的脑袋有些沉重起来,一时之间很是迷茫,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动动手指,十分灵活,仍然能自我控制。
他确认这是他的双手,不是任何人一双陌生的手掌。
所以也没有陷入谁的记忆里,也没有被困在别人的身体里。李坏松了口气,担忧又会像是一连串不停歇的梦,到最后分不清哪里是现实,甚至有时候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
这种体验极其虚无,时间一长,就显得所看的、所感受得到,无论是情感还是想法都非常无所谓,都没有意义。他明白,最好也不要想太多,既开脱不了自我,又得不到一个能够解释、能够带来希望的缘由。
冷静下来后,李坏逐渐想起来李琵琶做的事情,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轰隆作响的雷声,雨如瀑布一般,水中狂舞的群蛇,然后是……李坏难免回忆到自己行为的疯狂。
汪莫有看着瘦,体重实际不轻,带着此人走了几个小时,绕了许多圈子后,停停歇歇,李坏终于将他扔到地上了,所以此现在他才会觉得双臂非常酸胀、疼痛。
那汪莫有现在去哪了?
李坏一边回想,一边开始查看周围,下意识寻找能够带来熟悉感觉的地方,不一会就看见了远处不高的悬崖。
夜里根本不清楚那处高崖下面有多深,也无法和他现在看见的悬崖对照起来。
头发被打湿了,不怎么舒服的粘连在皮肤上,又湿又热。他不免面色郁闷了几分。
雨林里蚊虫居多,还好,它们都离他不远不近,保持着一种奇异的距离。
李坏伸手,顺着额头撩开遮挡眼睛的头发,又小心翼翼地摸到头上的东西。它似乎长大了几分,质地也硬了些许。
嘴里莫名有些发苦,他疑惑咂巴了几下嘴,脑子还没跟上动作,下意识又用手背蹭一下,从嘴边蹭到一块绿糊糊的药草,然后辨认出来是蛇身草。
一连呸了几口,李坏嘴里的味道才好一点。
这一动,李坏又看见受伤严重的手指,痛感却不明显,粉红皮肉里露出白森的一点骨节。不仅如此,他浑身都隐隐作痛,像是被人套麻袋殴打了一顿,可身体上却有些畅快的感觉。
他检查自己身上,觉得跟个泥人一样,最外层的衣物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脚上靴子最脏,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
李坏自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个包还在李常乐的车上。身上唯一的东西居然还是个打火机。
轻微的水声传入耳中,李坏停下检查的手,朝着靠在树根上的尸体看过去。
尸体的一只脚似乎动弹了一下。
而且这个猎奇的姿势……他尝试辨别,也明白了,好像只有汪莫有才能做出这种姿势吧。
恰时绿人尸体发出微弱的声音,从装死的状态里苏醒,他大喘了口气,安静至极的林子里就有了人的声息。
这个声音吸引了李坏的注意:“……你终于醒了……”
李坏看过去,还是问了下:“汪莫有?”
绿人抬不起手,似有些尴尬:“是、是我……请放我上个厕所……”
“放你?”
汪莫有绿糊糊的脑袋动了动,看不出来嘴巴在哪,李坏只能听到他压得很低的声音说:“身上全是蛇……树上、水里……都是……”
听到他的话,李坏走近过去看他的情况,发现汪莫有身上的绿糊糊也是蛇身草,在这些药草泥里还混着许多细长的红色虫类,但汪莫有说全是蛇,李坏想起来之前见过的唯一的红颜色的蛇,再次低头时,也注意到这些红虫子样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幼蛇。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汪莫有?”
李坏一边问他,一边抬手处理这些小蛇,他的手仿佛对它们有着异样的吸引力,赤红的幼蛇很快顺从李坏的意思一撮撮流下来,在地上形成一滩血水洼般,流淌到他的靴子旁。
“乐师、咳乐老师他给我放血……”汪莫有终于坐起身,肢体却显得十分僵硬,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爬起来歪歪扭扭地跑了。
李坏没有追他的意思,不过半分钟,汪莫有扯着脏污的裤子回来了,眼泪已经冲掉脸上的一部分药草泥,哭着跪倒在他面前:“让我上厕所好不好!这里好多蛇,我怕它们咬我鸟!”
“你就在这里解决。”
汪莫有的眼神直了。
李坏诧异地发现他好像在害羞。
李坏叹了口气,轻声对他解释:“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让它们完全听话。这里我看得见,不会出什么意外。”
汪莫有最后还是点头了。
李坏等着他解决生理问题,闭眼开始回忆。就算头痛欲裂,这次他也没有轻易放弃,极度的痛苦让躯体发麻,渐渐的,好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意识也变得极其轻松起来。
他的思绪仿佛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来到一处至深的地方,冰川穿山而过,极寒极冷,也在漆黑的山腔中被染成血红的颜色。
这里埋葬着十六个人,最后只有一个人成功走出去了。那个人不会被记在谁的回忆里。
悬挂的青铜铃铛结着一片又一片冰霜。
轻扬飘幽的铃铛声几乎是如愿般响了起来。一种液体滑落、滴落的声音不停出现。
李坏心头发寒,一种未知的感觉一直在袭击他的感官,让他不愿再想,立即睁开眼睛。
李常乐微笑的脸横在他面前,手电的光照白得发冷的面上,犹如一个鬼气森森的幽魂。
这次不见的人是汪莫有。
李坏似乎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植被茂盛,高树丛生,一切绿野都在山洞外。
已经是夜里了,只有李常乐的手电是光源。
雨很大,下得稀里哗啦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伤口好了很多,发觉自己肩上也披着一件干燥的藏袍。李坏又去看四周,看见李常乐背着的包,那是李坏的东西,但李常乐不张口解释,只是沉默看着他。
等到李坏脸上的迷茫散去,李常乐指了指身后的山洞,那里通向更深的地方。他对李坏说:“你可以从这里进去,对了,那些人也到附近了。他们的情况似乎不太好,或许你可以选择帮帮忙,这里的蛇太多,又很毒。现在应该已经有人中招了。”
李坏不自觉抬起的脚步迟疑了一瞬,他不该犹豫的,应该直接进入山洞里,到达目的地。他的心神似乎被吸引,逐渐散漫开来。
然而此时又回过味来,他怎么能不犹豫?
李常乐却仿佛知晓了他的恐惧,调侃说:“比起担心害了什么人,不如害怕救了一些不该救的家伙吧。我希望你在进去之前,能做完一些想做的事情,顺从本心,然后不要后悔。”
“陈文锦和我说过一些事情,虽然我没怎么仔细听。知道太多不是一件好事,但或许对你有帮助。”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你不要太抗拒。会有人帮你。无论有意无意,只要他在你身边,一定会帮你。”
李坏似懂非懂,问他:“谁会来帮我?”
李常乐说:“姓张的。不是你想的那个姓张的,概括的对象得更多一些。你付出了一些东西,我们想要得到,也需要付出更多。这对所有人都公平。”
他看着李常乐,李常乐却自然而然地翻他的包,并没有看他。那包里也没几个东西,不知道李常乐为什么能翻得兴致勃勃,很有兴趣的模样。
突兀的,他又想到了黑瞎子。
李坏想把藏袍脱下来,但身上只有湿透的衬衣,非常不舒服,裤子靴子都很脏。最外层的衣服不知道去哪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什么。
李常乐却开口阻止道:“还是别浪费时间了。先去把那些蛇管好,不是所有人都准备了解毒剂。”
李坏有些烦躁,也不准备继续拖延时间,将要匆匆走出洞口时,又听到李常乐喊了一声。
“记得回来把你的东西拿走。”
李坏应答,但更快的是蔓延上身体的冰冷,像是落入冰河,涌动的冰碴刮过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冰冷的古怪的感觉从五指上滑过。
他走进雨中,身上瞬间湿得更透。落雨打得身上,有些疼。某种奇妙的预感促使李坏双手交错,微微环抱住腹部。
窸窸窣窣的声响躁动起来,在雨中也格外明显,群蛇交缠,犹如解不开的毛线团,赤色的蛇身在李坏的靴子上游动,在藏袍下进出。
李坏这次控制住了,但也更难受,他时不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来自于各个熟悉的人。甚至还有潘子和王胖子……他觉得他大概是真的产生幻觉了。
那些人脸越来越多,纷纷扰扰地重合在一起,一张脸叠加着一张脸,却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闪得太快,就像是看花了眼。
他听到了吴邪仓促的叫声:“好运?”
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我操!真他妈有西王母!”
还真是王胖子。他怎么也来了?
但李坏什么都没看见,哪有西王母。
只有雨、蛇,和沼泽密林。
然后他看见了阿宁。
宁小姐只身一人来到这里,那她是否把队伍里的人找回来了?伊利亚、杰克,还有那个不说话的老外怎么样了,为什么只有她在这里。
群蛇运载濒死的她,要去孕育新的生命,糜烂的气味在坑陷里酝酿。它们也希望李坏如此,所以它们带着他到达了蛇巢。
她闭着眼的面庞仿佛安睡,李坏却因此想起来了很多人。首先是戈壁滩上遭他折磨过的那个中年男人,毫无疑问,杀死一个同类是会令人痛苦的,当时李坏自认为毫无感觉,出手果断,长期的头疼使得他麻木,但此时那种情绪却重新找了上来。
他心里没有一点恨意,所以现在他连一点报仇后的畅快都无法得到,只感到一阵悲伤,一种绝望的悲伤。
这种情绪来自何处?
这是他该有的吗?
身体里藏着的恐惧被无限激发出来,看着阿宁的脸,那种恐惧就再多了几分。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脸,毫无特色,没有记忆点,却带着几分茫然的诧异。
李坏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被当街杀害的年轻人。那个时候世道很乱,他再次醒来——也是因为再度遇见了李若琴,她又给了李坏一次教训。那是第二次,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毫无余地。
后来他被人从冰棺里带出,在一个梨园世家的人家里修养了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房门。可这里也发生了许多伤心事,当夫妻俩的琴瑟和鸣之音消失,温馨和睦的气氛散去后,渐渐也变得冷清。应季的肥螃蟹也不会再被装乖的徒弟一篓一篓地搁在墙边。
梨园、梨园,梨园总得该有一棵小梨树。哀莫大于心死,万事穷尽,再狂妄自傲之人也会忍不住动几分心思在神鬼异事上。
主人家的道上兄弟曾经找上门来,当时李坏还奇怪怎么唱戏曲也讲道义兄弟,为首的见他就是一愣一皱眉,落后几步的八字胡子男人也一呆,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居然倒退几步,掩门而走。
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他不会经常外出,偶尔走过街口,总是觉得这里人的口音有几分熟悉,也觉得有点陌生。
一条极少人走的窄街小巷里发生血案却不算是一件稀罕事。闻到血腥味时凶手已经拿着残留着血的尖刀冲出巷子,他措手不及,只来得及进去看受害人的情况。
大量的血从仿佛破了洞的身体里流出,那个青年人看到李坏,手捂着伤处,很快倒了下去。衣衫被染得血红,即便想要说话也已经无法出声了。
说来奇怪,李坏见过死人,自己手上也不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有时会因为别人的遭遇情绪低落,却也不会难过到失神落寞,神伤许久。
然而他就是感受到了极大的悲伤,带着非常可怕的冲击感。李坏颤抖着手想要将对方抱起来。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甚至如果不是这股血的气味,估计也不会遇到对方。
青年人死死地盯着李坏,眼神并不执拗,他像是看出了什么,但他不能言语,所以只能看着李坏的眼睛,似乎想要借此传递一个信息。
可惜李坏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察言观色,他的大脑停摆,几乎无法思考,也一样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搂住这个陌生的青年人。
当时少有路过的人,基本见了都以为是这个白发疯子在逞凶作恶,但不想多生事端,都是远远避开。
至多过去了一分钟,青年人的呼吸停止,李坏的所有难过痛苦却越发真实。
该为他哭泣,该为他哀伤,然后要去做一个安眠的梦,辞别世间,获得体面的结束与自由。
可人总会愿意活着。
所以李坏违背了本能,偏要故技重施,于是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后果。场面在他的手下越发难堪,几乎已经成了凶案现场。
李坏也久久回不了神,不知待了多少时间。
夜幕快要降临了,李坏才发现青年人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或许曾经挣扎着动过,但只刮蹭出一片片血水。
他们身边已经站了一圈人。
陌生人不敢打扰,而李坏外出太久,便有伙计出来找他,见着这幕不说大惊失色,也有些慌乱起来。他们又不敢做什么,只得等到红爷带着人也找来。
来人相较以往更多,后面居然还跟着几个客人,还有那个八字胡的男人,神情可谓是严肃至极。
这副场面简直有些糟糕了,有的人要伸手扶李坏,也有的人去搬那具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
李坏身上不是没有力气,只是四肢有些麻木,差点压到人家身上,可手被抓得很紧,他才发现搭手帮忙的人根本不认识。一旁的伙计伸出手,却被拦到一边去了。
伸出援助之手的人看着更年轻,少年面容还有些稚气,眉飞眼笑,眼中含着琥珀般闪亮,笑容却不太友善。
不是恶意的那种不友善,是藏着调皮捣蛋的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他凑过来就为了悄悄说一句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在场之人大多耳聪目明,一个个莫名其妙,八字胡更是眉头吊起。当然,这里面得把李坏除开,那时他与文盲无异,耳朵灵与不灵没有区别,所以只是疑惑地看少年人几眼,真心实意地问:“你眼睛不好?”
少年人眨眨眼,大概是在用表情表明自己眼睛很好。
李坏没有将此事放在心里,他仍然惦记着那个血都快流干的死人。只可惜张大佛爷找了由头将尸体带走去调查,过了几天,李坏失去了当时的心情,就很难再体会到当时的情绪。
李坏现在看着阿宁,想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有那个很快死去的年轻人,以及许多张模糊的脸。有些记忆太过久远,他也不能很好地想清楚,就像是人不能直接走第三步,第一步结束了,第二步完成了,第三步才会是真正的第三步。
而在第一步与第三步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就算是他,也会能不主动就不主动,能放弃就放弃。
李坏低下头去,靠近女人裸露出来的苍白脖颈,他看着被蛇咬出来的两个血洞,上面凝固着发黑的液体。
他的眼泪掉下来,落到她的皮肤上,然后滚落下去。
宁小姐的呼吸很微弱,微弱到仿佛一丝风,吹不动树叶。
蛇将她带来,以为他如它一样。
“你要救她?”陈文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果你现在想要做什么,我也不会阻拦。”
李坏不想给她添麻烦。
陈文锦却已经走了。是因为信任,还是因为他确实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他只对两个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一个是张小蛇,一个是街边被杀害的陌生人。前者成功了,也没成功到哪去,而后者失败了,尸身变得十分恐怖。
有时候更新慢,但一直都在写的!
没码字也会脑内构思情节设定还有查找资料
就是想努力写得更有意思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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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回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