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突然遇到这种情况,一时还有些懵,脑子像是被糊住了。他被两个人一同按住,手上不好发力,也就失手松开了李坏。
一口气不上不下,两条腿也开始发软,然后又遭拖拽起来,吴邪好悬没行一个大礼。他心中顿时惊疑不定,就莽足劲儿努力回头去瞅,可这个举动也没被拦着。
在看见李坏之前,他先看见了张起灵十分冷静的眼睛,然后是黑眼镜……黑瞎子的风镜当然也是漆黑的。
这两人都是熟人,吴邪不由得舒了口气。
整成这样,他还以为要被暗杀了呢。
吴邪站直起来,仍然没摆脱他们,下意识先去瞥还在地上躺着的好运,结果就看见他在偷偷瞅自己。
吴邪也没有直接点明,而是努力比手势,想要向小哥解释自己这番操作的原因。他也明白这情况肯定是他被误会了,以为要对别人做坏事。
手势基本都是默契加专业才能得到很好的效果。吴邪用的还是西沙潜水时的那套。
李坏瞧着吴邪的动作,觉得有些眼熟,他是没想起来,只知道该趁此机会该脱身。
见吴邪似乎脱不了手,李坏便飞快从沙地上爬起来,然后连连退步,警惕地和这三个人拉开一段距离。
稍微远离了一些,李坏也开始打量他们。
其中一人一只手上抓着信号木/仓,这人对李坏的行为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朝他颔首,站立的姿势却很熟悉,从中流露出一种独特的感觉。
那种感觉告诉李坏,这个人是黑瞎子。
另外一个人面对吴邪着急慌忙的手势,忍不住转头看了李坏一眼。
他脑袋转动,一双显得很安静的眼睛看过来,李坏也认出这所谓的另一个人是张起灵。
他们这架势,应该是领头的阿宁他们发现风沙太大,无线电断联,所以黑瞎子和张起灵被派出来寻找失散的队伍。
李坏立即环顾四周,若隐若现的巨大山岩已经完全没有一点影子了,他也无法得知伊利亚他们的去向。
虽说如此,但这俩人的到来还是让李坏的精神稍稍松懈些许。
可紧接着,黑瞎子的站姿突然有了隐晦的变化。别人可能无法发觉,李坏却瞬间看懂了他的身体语言,没办法,他们之间太熟悉了,而且该说不说,最近李坏的神经确实对此也有点敏感。
还没等这俩人做出明显举动,他已经抬腿开始跑。
其实这个反应不对,李坏也是跑起来了,才意识到这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他心虚,心里有鬼。
但他能心虚什么?
李坏有什么好心虚的!
风水轮流转,今天还到我家——
再次被按倒的时候,李坏已经觉得看淡一切。可这也不全是他的错,要不是之前的事情,他能是这个反应吗?
他会是这个反应吗?
……李坏开始有点讨厌这里了。
小哥也死沉死沉的,看着瘦,压人的力气倒是不小。差点没把他按得喘不过气来。
李坏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要说:吴邪到底和他们交流了什么鬼东西?
吴邪和李坏打架可以称之为半斤八两,菜鸡互啄。毕竟他是不能真的下重手,吴邪的态度却像是非常认真,简直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像是在拯救世界。
至于张起灵、黑瞎子之流,这是需要用命去认真对待的,遇到他们不如早早放弃抵抗,则不提也罢。
眼看着李坏束手就擒,吴邪也马上提着矿灯跟过去。
光亮晃到李坏眼前,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又去瞪人。
虽然是张起灵先追上的,但他一连看了李坏好几眼,不知怎的,反而错身退后,让开一点位置,黑瞎子慢一拍意识到什么,可他那手已经先过于大脑,下意识摸出去了。
他动作倒是非常迅速,抿直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似乎还有点担忧。
李坏却觉得还不如吴邪来。
至少吴邪会让他有种能立马翻盘的感觉。
黑瞎子自然什么都没搜出来,紧张的情绪逐渐变成了满心疑惑,即便他的行为看起来仍然十分坦荡,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何况现在大家都听不到各自的声音。
他只知道好运肯定不高兴了。
黑瞎子装傻的功夫是一流的,可他清楚什么情况下装傻才是一种趣味。
显然好运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交流了个什么鬼。
在微妙的默契下,他和张起灵一起回头,无声看向吴邪,就如同刚才他俩看向李坏时的反应一样。
吴邪还睁大着眼看他们,某种气势却无声熄灭了。他有些疑惑,又比手势,张起灵却摇了摇头。
李坏慢慢起身,拍开黑瞎子试图拉他起来的手,捡回自己的矿灯和包。
黑瞎子毫不尴尬地缩回手,顺便扶了扶风镜。他想虚咳几声,又想起来无人听得见,还是作罢。
只可惜现在不是解答这些疑问的时机。
之后的几十分钟里,黑瞎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张起灵一起提着突然无比虚弱的吴邪开始往回赶路,李坏也闷头跟在后面。
几人重新与队伍里领头的定主卓玛、阿宁他们汇合,躲进一道避风的沟渠里。风沙的声响霎时消失了很多,但耳边太久没有安静下来,风声突然变小,只会让李坏觉得耳朵仿佛要聋了。
沟里的人不算多,都被吹得没声儿了,一个个蔫头耷脑,也不说话。李坏没看见伊利亚和杰克他们。
张起灵和黑瞎子没有停歇的意思,把两人带到了,就跑出去继续找其他失联的人,李坏又被扎西拦住,吴邪也没有机会去解释自己那些突兀行为的含义。
在拦住了李坏之后,扎西递出了一瓶水,轻声道:“有人在那边等你。”
他的视线直直飘向沟壕另一处,看着李坏拿着水果然过去了,又转身回来拦住了正要跟过来的吴邪,扎西再次递出一瓶水,说:“不取下风镜么?”
发觉吴邪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李坏溜走,只是下意识接过了水,扎西便没有再说话。
李坏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他以为扎西说的人是陈文锦,然而到了深沟里边才发现,这沟里仰躺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躲在人少的地方,面目在遮蔽风沙的斗篷下很不清楚。
风沙仍然很猛,一阵一阵的,听觉的恢复让他觉得好像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李坏微微伏低身体,提着矿灯,距离慢慢近了,却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里面混杂了熟悉的苦味。
身上估计有伤的男人朝李坏招了招手:“过来。给你讲点事情。”
“......常乐。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男人的血的气味非常熟悉,甚至有别于一些特殊的人,在此之前,李坏也不能肯定自己能立即喊出他的名字。
取下面上的风镜时,李坏心里还有些诧异,因为他和李常乐算得上是陌生。
即便他们之间曾经有着一道很紧密的关系。因为同一个女人,他们的母亲李若琴。
李坏还记得那几个月,他在苍茫的戈壁滩上奔逃,那些木/仓声、雨水和铃铛的声响。一切都笼罩着一片猩红的色彩,以及一个几乎无处不在的声音。
虽然在风沙里来回折腾了半天多的时间,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也不及那道声音所带来的感觉。只是想了想,李坏就觉得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精神也疲倦不少。
大概……也和吴邪下手太重有关。
虽然准心差了点,不如张起灵猛。
“我都快被家里除名了,你就只问这些?”可能是对这个问话不太满意,李常乐唉了很长一声,几乎如同叹息,非常装模作样。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许久没喝水,又或者害了病,语气轻飘飘地说:“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找到了一些东西,本来打算透给你听一听。也和……嗯,和那个失忆的张起灵有些关系。”
李坏回过神来,看着他,还是靠过去了,顺手把手里的水抛到李常乐怀里。矿灯也放到避风的长沟壁面旁。
他用目光仔细巡视这个看起来灰扑扑的家伙,不答反说:“你似乎伤得有些重了。”
“死不了。”李常乐一边回答,一边很是专注地回视李坏,他的表情和言语之间产生了一种不明显的割裂感。
李坏直觉他与几个月前相比有了些奇妙的变化,又被李常乐凝视得有些不适,可他一旦看回去,目光放到李常乐露出来的脸上,就会发现他的神情非常寡淡。仿佛被注视的感觉是错觉一样。
……一种像是被很多人注视着的错觉。他有点冒鸡皮疙瘩了。
李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也许是因为现在环境和目前情形看起来都有点糟,风沙的猛烈声音连绵不断,队伍里许多人还在外面没找回来,所以他也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了?
李常乐掀起斗篷的一角,将脸完全暴露出来。他说:“我和你有点相似,不用担心。”
李坏心中一动。
他记得李常乐说过类似的话,可惜这依旧是句任人联想的废话,对不上思维,没有线索,李坏就得不到隐含的意思。
他还是摇摇头,说:“你和我不一样。”
李常乐没有反驳,也不解释,身体仍然僵直倚靠着,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所以手上也没有做出太多动作,拿起水后只是用单手别扭地拧动瓶盖。很快,挤出瓶口的水就顺着瓶子不停下流,落到沙地上。
李坏没问他在做什么,而是回到一个差点被转移的话题。
“为什么不直接和张起灵说,反而来找我。你要让我转述?”
“不用转述,我不是想和他有什么交流。”
李常乐矢口拒绝,他还是没喝水,嘴唇有些干裂,仰起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神秘兮兮的。但这张陌生的脸笑起来也是毫无记忆点,李坏看他笑,只觉得他混入人群里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轻易消失不见。
“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你之前的事情做过头了,那些追来的人里有你不能动,也不该去动的家伙,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他盯着李坏的神情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总之,我不是为了和张起灵说话。”
李坏却被盯得有些受不了,身上毛骨悚然。
李常乐的视线让他非常不适,在秦岭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本想让李常乐有话直说,可话没出口,落到李常乐脸上的视线一滞,又觉得这个人脸上的表情眼熟。
是已经忘记了,就算觉得眼熟也是一种既视感的眼熟。
李坏只是犹豫几秒,思维就被偷摸着潜伏过来的吴邪打断了。
吴邪行为鬼祟,看起来却十分显眼,所以也算是正大光明地来了,手里还拿着东西。
李常乐又扯几下斗篷,立即收敛住了那一点情绪。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刻很微妙,吴邪大概也觉得有些尴尬,仿佛他是来偷听的一样。
“好运,他也是你朋友吗?”
吴邪随口问了一句,李坏认真看着他,却没从他脸上看出好奇的情绪,就含糊应了一声。
吴邪确实没在意李坏有没有认真回答,只顾着把手上的东西给李坏一份。
原来是干粮,它和这风沙一样让人提不起兴趣。
吴邪也是兴趣乏味,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他眼里的情绪更多,显露得直白,此时此刻还能透出一种他们这种人所不该有的乐呵,简直有些傻了。李常乐看着他们,就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好像也被吴邪的神色闪到了,立刻闭紧嘴巴。
李坏接过干粮,却没有产生给吴邪透漏一两句话的想法,他先道了句谢,然后说:“你先回去吧,吴邪。我和常乐还有一些事情要谈一谈。”
他也意识不到吴邪殷切眼神里的含义,然后,李常乐也被吴邪也塞了一份干粮。
在两人明显有些暗示的相同表情下,吴邪回头又回头,欲言又止,他只能以为好运还在不高兴,最后瞄了一眼李常乐,灰溜溜地又走了。
李常乐看了看手里的干粮,不知该说什么好,感叹道:“吴邪那张脸看起来可真不聪明,而且现在似乎也有些伤心了……”
李坏只把干粮装口袋里,没打算吃。
李常乐跟他一样,也把东西往怀里放,同时继续道:“是因为在羊群里待久了吧,这种环境里每只羊羔都显得非常乖巧……”
他见李坏还是没有反应,哼哼几声:“那你就是牧羊犬的铃铛。”
李坏不知他什么意思,也抬头回答了:“牧羊犬不能戴铃铛。”
何况铃铛是喊狗回家的用具。
“我不是指这个——算了。”李常乐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是来聊张起灵吧。你应该知道他是张家的族长?”
李坏想说不聊张起灵也成,可他看出来李常乐的不情愿,好像聊张起灵是一件让人不太高兴的事情,李坏就又有点犹豫。
于是他没有开口,选择等李常乐继续解释。
张家族长……《風無痕》甚至故意消除了这个姓氏,李坏只知道兹乌、起灵这两个名字,谁知谜底真的就在谜面上?
陈文锦也在李坏说认识一些姓张的时表情犹疑过。
所以——李坏问:“妈妈她认识张海琪?”
张海琪是张海楼和张海侠的干娘,一个很厉害的女人。过去的一些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便会觉得早有征兆,他与张海琪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的神色一次更比一次奇怪,眉头总是紧皱,虽然态度算很不错了,但看他却仿佛是在看一个大难题。
李常乐的表情因为这句话一下子丰富了许多,错愕、惊讶,种种情绪纷杂混乱,他假面一般的表情终于有了瞬间的失控,然后很快把震惊吞回肚子里。
李坏也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出乎意料的地方,但李常乐看起来好像又不只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受惊的程度明显有些太夸张了。
可惜他还是没有做出正面回答,而是以问替答:“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很遗憾,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她认识的人太多了,其中有没有叫张海琪的人,我是不清楚这些。”
既然李常乐不答,李坏也不继续追问。
怕是会问出一些不知真假的东西,只会浪费时间。
他又说:“既然你对张起灵不感兴趣,那么我们说一说吴邪怎么样?无论对你,还是刚才那小子,我家里人都是非常在意。这方面我可以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其实李常乐不想说这些事情,他也不怎么喜欢张家。张起灵只是附带的,不是重点,吴邪也是一样。他还以为好运对此应该有些兴趣,这些人不都是这样么,好奇秘密,探知源头。
但现在李常乐发现,他好像错了。李坏并不如他所料的那样。
他眼里仍然没有波澜,却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李常乐。李常乐的心情顿时有些失落,也有些高兴,然后弥漫上来的情绪就渐渐变成了恐惧。
李坏无视有关吴邪的话题,也移开了目光,淡淡道:“张起灵还真是族长?”
李常乐叹了口气,兜兜转转怎么又回来了。他问:“这很难想象么?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居然还不信我?”
李坏摇摇头,他只是觉得族长应该一呼百应,而且很擅长交流。
他也这样回答了,又发现说岔了话。
“也不是……我不是指很擅长交流,最起码是要很能交流,话很多。不然如何作为一族之长带领家里的人?”
张起灵也不能说是不擅长交流,那得看他愿不愿意,只要他不想说,觉得此时开口说话是一件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事情,那张起灵就真是哑巴一般。
看来小哥可能觉得很多事情都很没趣儿。
想到这里,李坏突然开始思考吴邪的那几个手势。
究竟是什么意思,让张起灵也回头回得那么快?
“哈哈!什么一族之长!”李常乐乍一听到这个词,欢乐地丢开了水,几乎要手舞足蹈地翻滚起来。瓶子里剩余的水全部洒落,浸入了沙土里,留下一点不明显的深色印子。
可惜身体状态不允许,他只好马上又捂住脸,努力压着声音去笑,结果扯到了身上的伤,没忍住狼狈地闷咳起来,手指缝里浸出些不明显的血来。
毕竟总不能要求张起灵都是一样的话多。
李坏不得其解,有些郁闷。
这有什么好笑的。
张起灵现如今看起来像是孤家寡人的样子,却又是族长,也许他在笑这一点?
李常乐的笑声很快止住,但咳嗽却咳嗽了好一会,李坏看他捂得面色胀红、胸膛剧烈起伏,本想离开一会给他带一瓶水过来,却被拒绝了。
直到十多分钟后,李常乐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几乎不能发出人的声音。他浑然不在意地往自己的衣服上抹抹手,那股血腥味也更明显。
李坏觉得他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见李坏神色古怪,李常乐继续用他的破嗓子说话:“能带动人的不只有语言,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能一呼百应?如果指的是一百个张家人,应该也是可以做到的?”
李常乐的坚持和毅力实在令人佩服。
“那他家里的人都在哪?”
李坏把心里的疑问拿出来,李常乐也回答了。他说:“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到处都是,可能还有你的眼前、身边。不过你要问我行踪的话,这就是另外一个难回答的问题了。”
他说出这些话,李坏看着他,忍不住问:“可你不姓张。”
是啊,李若琴也不姓张。
她没告诉李坏很多事。
“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是你的亲朋好友,也可能是你的仇人。这不是姓不姓张的问题。”李常乐说,“不过我不站在他们那一边,我哪一边都不站,我对这些也都不在意。好运,你差点逗笑我了。姓名不过都是一个代号罢了。血脉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可有时候又不一定很重要,这是可以洗掉的东西。不如说,所有人都只在意一个人的价值几何。其次,我和妈妈没有血缘关系,我是她领养的孩子,本来也和张家沾不上关系的。”
他说了很多,李坏却只注意到最后的那句话。
……李常乐居然不是李若琴的孩子。
李坏实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心情不知该讶异,还是有些低落,禁不住看李常乐一眼,两眼,三眼。
他丢开繁杂的思绪,说:“听起来你很了解张起灵和他家里的情况。”
“什么嘛。如果你一大家子都跟一个变态一样监视一个家族几百年,哪怕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会从他们口中得到点什么。”李常乐摆摆手,道:“先不说他了,与张起灵有关的话题到此为止。”
李坏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他脑海里所想的一切,最后还是归于一片茫然。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我们的事情。但事先得先说明一下,一个庞大的家族,自然也有内部派系的划分,张家里最大、最值得提起的派系叫做棋盘。棋盘张。口气很大,我估计就是以天下作为手下棋盘的意思。”
“当然,这个和我们没啥关系。有关的是另外一个排得上第二,却没一点名声的,叫做——”
李常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坐直身体,轻松的姿态变得有些警惕,面上的笑意消失了,目光十分冰冷地投向李坏。
又来人了。
李坏立即抬手,挡住了身边还要凑近的黑瞎子。他往黑瞎子身后看去,没有看见张起灵,也没有看见吴邪。
黑瞎子不得不停住脚步,他的风镜仍然没有取下,整个人黑漆漆的,又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在这里?”
李坏知道他说的是李常乐。
在秦岭的时候估计这俩人见过一面。
但李坏没抬头,只是用拦住黑瞎子的手往他肩上轻轻抵了抵,说:“没事,你该去休息了。”
李常乐却插嘴回答:“当然是找好运有事。”
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五官活泼过头了,又开始挑衅地挤眉弄眼。
李坏看李常乐的表情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也奇怪他做这个表情是想做什么,难道李常乐和黑瞎子有仇?他们才见过几面?
李坏不觉得黑瞎子能和谁有真正意义上的深仇大恨,就算有,那多半也不是黑瞎子的缘由,能让黑瞎子看不惯的都不是一般人吧。
他转头去看黑瞎子,好吧,黑瞎子表情还很淡然。至少他脸上的笑很淡然。
黑瞎子也对李常乐笑了笑:“这样啊。”
他的笑脸平淡,看着就没意思,然后又对着李常乐点了点头。
可这时又被好运轻轻推拒一下,黑瞎子已经想要叹气了。
他没再关注李常乐,脑袋转了回来,语气听起来有些苦恼:“不和我说?”
李坏也看他:“不可以?”
黑瞎子没有动,他的神情遮挡得不太清晰,嘴边依然挂着一抹轻松的笑。
“……可以,你决定的当然都可以。”
借着李坏伸过来的手,他自然而然地扒到李坏身上,又是勾肩搭背,还反手揽住了李坏。
黑瞎子笑着说:“所以真的不能和我说说?我很感兴趣,想要旁听一下。哪怕一点点。”
说什么?说张起灵一大家子散了?
李坏刚刚抬起手,又被他抓住了。
他感觉莫名其妙,问黑瞎子:“你和张起灵认识?”
说完,李坏就发觉说了句废话。
黑瞎子语气哀怨,回答:“也算是老熟人了,只是你忘了我说过他。既然你们在谈他的家事,我自然也得替他多听几句,不然失忆的张先生都不知道这些,多可怜啊。”
李坏看了看他,没有去接这个茬儿:“张起灵都去休息了,你怎么不去?”
黑瞎子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时候就不要做小动作了。
他的声音不可避免低下去:“你是不是要和他去做事?”
“对。”
李坏没否认。
李常乐也朝黑瞎子笑,笑得有点刺眼,刺到他的余光了。
黑瞎子有心想再扯废话,或者插科打诨几句,但现在他是已经无话可说了,也不能说。
想挠头,唉。
“……好吧。”
他还是屈服了。
黑瞎子低头看着李坏,有些失神,还怔愣了几秒,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思考了什么东西,又有了什么想法和决定。
李坏大概清楚黑瞎子是心情好不起来了。
他咕唧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隔着手套用力握了握李坏的手,不痛,而是能明确感受到对方存在的力道。
黑瞎子没有再多纠缠,调头离开去休息。他剩余的时间也不多,队伍里还有人没找到,风沙却已经开始变小了。
他需要抓紧时间恢复精力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特殊情况,也对,他还有吴三省的任务。
黑瞎子有些后悔,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时间会来不及。
所以一件事将要发生了,黑瞎子却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能够理所应当地去做另外一件事。
——你该相信他。
理智告诉黑瞎子,继续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必须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不必扰乱它,也不要影响好运。
但情感上不可避免的有了失望的情绪。那所谓的另外一件事,非常重要,重要到他一点也不想错过。
可是意外就这样出现了,这件事也变更触发地点,明明是只有他才能办到,但现在他却不能去做。
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到最低点,好似就轻松了一些。
黑瞎子潇洒的身影混入不远的沟渠里,在空中摆动了几次的手臂也看不清了。
李坏收回目光,再看向李常乐,李常乐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他像是看着一个外星人,或者说一个奇葩,不住地打量李坏,语气奇妙地说:“就这样了?我还以为你会多解释几句?”
李坏觉得李常乐可能是对黑瞎子有一些误解。
他替黑瞎子解释了一句:“他明白的,他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也不必做怪脸去逗他玩。”
“好吧。”
真的明白?反正李常乐不明白,他也用黑瞎子的回答来回答了一次,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李常乐不太关注李坏的交友问题。
“那我继续讲另外一个张家派系,这个派系的名字叫做——”
李坏愣了几秒,意识到什么,也尝试跟着发音:“——?”
“对,就是这个。”李常乐点了点头,回答,“这种声音只有极少数人说得出来,就算是妈妈,她也没有这个天赋喔。”
他扯过一旁的矿灯,照到面前的沙地上,李坏跟着看过去,看着李常乐伸出指头在上面勾勾划划,影子随之摇摇晃晃,几下就画出一个图案。
像是简笔画的弯月、小船,只是里面多了意味不明的一条直线。
李坏立即就愣住了。
不是全然的熟悉或陌生,他感受这个图案的次数也是能掰手指头数出来的,例如解雨臣的名片、李常乐写下手机号的纸张、花花糕点铺的广告宣传单,上面有着相同的印记。
然后李坏想起来了一件事。
“常乐,你的号码为什么是空号。”
“啊?”李常乐眨了眨眼,“我给错了。”
又是一句不诚实的回答。
他的谎言太多,所以李坏也不会继续问下去。
两人一同沉默下来,风沙还没有静歇,但已经小了许多,阿宁还在调无线电的频率,又重新派人出去寻找失踪的队伍。
李常乐埋着头,似乎休息了一会,冷不丁又开口:“你别想现在跟着他们去找人。”
李坏没打算去,他现在跟着去找人就是拖后腿。他摇了摇头,回答:“我没有打算去。不过,你知道塔木陀在哪?”
李常乐两手一直在动,似乎在脸上摸着什么,他的动作遮挡住了眼。好一会才停下来,然后说:“我自有办法,别忘了陈文锦。倒是之前的事情,你做得太冲动了。”
李坏明白他指的事情。
李坏没有回答,李常乐就笑了一声:“你也得到惩罚了。难受吧?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做了反而容易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如果很需要,我可以帮你做掉。”
李坏沉默了一会,问:“为什么会有惩罚?”
“也许是你做错了事,做错了选择。”李常乐说,“但我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一切讯息都会在传递中变味,更何况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再等几天,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你可以自行去获得真正的答案。”
“我们可以先走一步?”
李常乐欣然应允:“当然可以。”
他终于抬起头,从脸上扯下一片东西。那片东西在矿灯的光下很水润,居然是一只棕黑瞳仁的美瞳。
而取下美瞳后,李常乐的左眼变成了一种熟悉的茶色,经过了光亮就变得犹如金色一般。漆黑的裂缝死死固定在他眼睛中,不会放大缩小,像是一片死寂的至深之处。
李坏有一瞬间没认出来。
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这颗眼球的主人反应过来。
李坏不可置信地问:“……她给了你这个?”
李常乐说:“妈妈用它救了我,作为交换,我当然也该做出一些回报。”
“你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对李坏笑道:“你的世界看起来很有趣。”
“不可能……”
然而李坏清楚,自己也做了不可能之事。就和李若琴一样。
在转移临时驻扎地点的过程中,李坏就跟着李常乐离开队伍,偷偷溜去找了一辆车,外表和宁小姐团队的路虎一致,内里却不太一样。这辆车是李常乐用于混进来的道具,车里物资不多,后座上还昏迷着一个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人看着有点眼熟,李坏打量了几下,李常乐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怀好意地介绍说:“这是汪莫有,上次抓走你的三人中的一个,我们需要带着他。你想不想报仇?在这儿,就算他叫破喉咙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坏诧异地看他一眼,还是摇了摇头,问:“你是要用他去做什么吗?”
李常乐没有回答,而是咦了一声:“他早该醒了。”
他眯了眯眼,意识到情况不对。
汪莫有的背影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李坏也明白汪莫有是在装睡,就看着李常乐上前去将人翻过来。
“你——”
“……”汪莫有的视线移动着,眼神发直发飘,突然脸红了。
李常乐毫不留情,一把捏晕了他,骂道:“成事不足。”
他把人推到一边,又从汪莫有身下抓起一把东西,挑挑拣拣,发现居然只剩下三四根线香能用。这就跟把耗子放进了年货柜子里一样,都给祸害得差不多了。
一时之间,李常乐就起了杀心,看旁边的人目光也是非常不善。
李坏看他僵在那一动不动,问了句:“怎么了?”
李常乐拿着仅有的几根香,又找原先的包好好装回去,才回答:“我的宝贝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幸好还够用,要是妨碍了我的计划,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两人在车上折腾了半晌,李常乐还想提前上路,结果发现他们对这辆车都不够了解,似乎哪里出了毛病,又过了十几分钟,李坏看见他去了后座,把昏着的汪莫有拉起来。
“——你去检查车。”
昏头昏脑的汪莫有睁开眼,条件反射按照李常乐的指指点点开始做事,等坐上驾驶位的时候,他才好像回了神,发蒙似的从中央后视镜里偷看李坏。
李坏跟他对视了一眼,他的视线跟触了电一样缩了回去。
好胆小的一个人啊。
“看什么看?”副驾驶位上的李常乐见状,声音立即大了起来,“听我的开,要是方向错了,耽搁了事情,你就等着杀鸡儆猴吧。”
汪莫有马上唔唔几声。
但这时风沙已经停了,又是夜里,不仅汪莫有满头雾水,李坏也觉得看不出方向和路线。
当然,白天的时候他也一样看不出来。
不过李常乐胸有成竹,加上汪莫有是专业开车的,唯唯诺诺,指哪开哪,很快钻入一片魔鬼城里。一路上十分顺遂,几天都是日夜兼程,几乎没怎么停过。
除了解决生理问题的空档,给车加油,两人的精神状态是不错,但汪莫有日渐萎靡,可是他又逃不了。
李常乐已经在抽最后一支烟了,抽完这根,他们就到目的地了。
魔鬼城中的风景已经十分腻味,夜里的怪声风声也引不起兴趣。李坏只是目光无处可放,多看了汪莫有几眼,李常乐就咬着烟嘴凑了过来,亲亲热热地说:“别看他那怂样,轮船、直升机、火车,汪莫有都会一点。他是天生的司机。”
李坏敷衍了几声,抬头望向天空,今天的云层少见的浓厚,又低,乌压压一片。
看起来要下雨了,也不知道吴邪他们那边的事情是否顺利。
这次上路后,李常乐没有坐副驾驶,而是换到了后面。李坏坐他的位置上,听到后面的声响一直不停,又从后视镜里瞥见他在翻东西,翻了半天,只翻出一件墨绿色的大衣。
李常乐一碰到大衣,就冒出了一个清脆的敲击声。
李坏看见他在摸索大衣,动作非常轻柔,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李常乐没抬头,简单明了道:“检查铃铛。等会下车后,我们得支个火烤一烤。”
“烤铃铛?”
汪莫有听到这句话,也下意识瞄了一眼后视镜,正好与李常乐的眼睛对上,顿时一个哆嗦。
李常乐当做没看见他,继续说:“里面有松脂,等化了,就可以发出声音了。”
李坏不知其意,让他再细讲几分,但李常乐只是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啊。这种事情,只能说做着做着就熟练了。”
汪莫有车技真的很好,甚至没有得到李常乐的提示,就能把车刚好停到崖边上,但凡再多几步路,他们都能体验一把路虎跳崖的刺激。
要知道这还是夜里,没拿着矿灯走到边上,李坏可能都发现不了。
李常乐急着架火,又往边上插了四根线香,苦味的烟气很明显,但不呛人。
汪莫有坐在一旁,身体逐渐瘫软下去,半睁着眼,没喝酒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李常乐忙七忙八,转过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做好准备了?”
不等李坏回答,他又说:“没做好也没事,这种事情,谁也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多少需要点运气。你叫好运,那运气肯定不错。”
李坏看了看李常乐,觉得他还挺轻松的,虽然李坏自己也紧张不起来,而且到了这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感,但李坏心态倒是顺其自然。
他摇摇头,回答:“那是希望我能够好运气。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前用了多少,以后大概就会还上多少。”
李坏说完就低头看两人的脚下,这地上还躺着一个昏迷的人,是汪莫有,他是被李常乐抓来的,不知是想做什么。现在昏也还是昏得缩手缩脚的模样,怪可怜的。
李常乐问:“你会相信我?”
“我会。”
李常乐看着李坏,笑了起来:“定不负所望。”
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让李坏失去理智。这件事多简单呢,李常乐要找到一个张家人,相对而言血统较为正统的张家人。他会划破这个张家人的血管,得选取动脉,不论是脖子,还是手腕,都行,随后大量的血腥气暴露出来,就足够让他陷入疯狂。
李坏会使用所有的办法……可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李坏只会有一个办法。
就像李若琴笔记里所写的那样,一个传承很久的历史,在文字还未流通之时,用血肉祭定的契约。她曾经怀疑过,可最后现实证明了一切,也让李若琴无法接受。
李常乐看得出来李坏的状态有了十分邪性的改变,首先是整个人的表现,他躬起的身体犹如失去骨头,带着极其古怪的柔韧感,仿佛一条蛇瞄准猎物。真如山精鬼魅一般惊悚。
李常乐知道他不是浑身没了力气,这更像是肌肉骨骼的运作不适用于人的躯体。又或者掌控这具身体的意识还不太适应。
但无论发生什么,他明白,这都是李坏。
那双眼中圆润的瞳孔缩成针细,与李常乐那只金色的眼睛对视,一种愤怒席卷而来,顷刻间将他的记忆与思维粉碎得毫无所剩。
李常乐呆愣地提着汪莫有,像是提着根肉骨头,血液滴答滴答顺着年轻人的手指下落。
他缓了片刻,思维回归,也告诉他该做下一步了。
李常乐看见了李坏的眼睛,他能看出一种极度的想要撕碎他的兽性,愤怒和些许的痛苦全被压制下去,扭曲成一种人所不能拥有的混沌的情感。
他看了看手上的汪莫有,心里也知道汪莫有又在装晕,不然提起来的感觉也不会突然变得这么轻松,这小子看起来瘦高,其实是个实心的。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李常乐低声对他说:“既然好奇,那也该为好奇付出一些代价,对不对?”
汪莫有的嘴角开始抽搐,却没有吱声,那就是默认了。
李常乐觉得好笑,一边盯着蓄势待发的李坏,一边轻声说:“我开始倒数了……”
倒数是不可能倒数的。
汪莫有的惨叫声非常嘹亮,还破音了,伴随着一道闪电,巨大的雷声也在头顶奏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天时地利人和,就看着李坏追着汪莫有从悬崖上落了下去。
闪电不停掠过,带来一阵阵雷鸣。
不同于狼狈的汪莫有,李坏几乎如履平地,还有空去拽他,等落到低处时,汪莫有已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了。
“我去。”李常乐忍不住睁大了眼,但定晴一看,李坏身上也不是毫无损伤。只是无论怎么伤,他都能运作四肢继续做出想要的动作,仿佛从血肉里冒出的森白骨尖是错觉一样。
李常乐看着都感同身受。脸上突然有了凉意,他又抬了抬头:“下雨了。”
等到雨水打湿了线香,熄灭了烟火,他用牙齿将未燃尽的部分全部磨下来,吞进肚子里去。
异常苦涩的味道,却使得他有些陶醉。
这姿势也有点像吃烤串。
他看了看挂在一旁的大衣,篝火也灭了。衣服内部挂着一连串的青铜铃铛,李常乐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就这样放着也行,但他居然把大衣取下来,然后穿到身上,雨水也打湿了李常乐,越来越大,便响起了一片韵律奇异的铃铛声。
脑子嗡嗡的。
要不要跳个舞?
李常乐知道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恍惚了,这时候居然开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没有挣扎的意思,他伸着脖子继续往下看,也不怕摔下去。
摔下去的话,好运大概也会接住他。
可好运现在怀里是不是还抱着汪莫有?
但他一往下看,就发现不知何时悬崖下面出现了群蛇,雨水与雾气交缠得视野十分朦胧,只能靠闪电的一瞬来辨别。它们簇拥着抱着汪莫有的李坏,如同一片起伏的赤红色浪潮,然而无论怎么起落,也不会将他完全吞没。
李坏镇定自若,但汪莫有很惊慌失措,原本想下去的,也变成了挂在他怀里,生怕被李坏放下去。
翻涌的蛇海滚出白色沫子,卷来卷去,然后开始在他们身边交/媾。腥臭的味道弥漫得汪莫有呼吸不过来。
李常乐伏低身体,汪莫有那小子不会失温吧?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笑了几声,有什么好担忧的。
他伸手碰了碰左眼,身边的铃铛声在雨水下格外迷离。
希望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后,你还会回归愚昧、无知。
嗯,祝你好运……好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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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派系与族长、至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