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自然也是要做几手准备的。”
六节带南雁回了朝东,眼下收到海石榴送来的信,二人正凑在一起翻看。有关扶寻冬的事南雁都很关心:“她受伤了吗?有人受伤吗?”
六节默默挡住其中一行:“我们的人都无事。”那一行写的是满院子都是死人。
南雁坐下:“所以你觉得这个局其实是冲着狄家的对头去的?”
“难说。一计杀自己,若是计划有变,就变为杀对手。”
“杀自己?我知道!”南雁激动,“话本子都这么写,杀自己对手就会被误认为凶手然后对手就会被抓起来了。”
“嗯。”六节见她开心了一下又有点不开心,“怎么了?”
“可,还是死了很多人啊。你别挡了,我第二眼就看见了。”南雁闷声道,“要抓住真正的坏人给这些无辜的人一个交代。”
“要看他们能不能找到证据了。不过,不论凶手是哪方,我总觉着奇怪,眼下究竟是要什么东西能值得跳出来非要在此时打破暮西的权力平衡。”
.......
翌日。
一众舞姬在院子里练功。
薄简起得迟了一些,出来看见一排舞姬都在压筋,他走过去:“昨日都那样了,你们还有心思练功呢。”
“昨日都那样了,瞧你睡得还挺香。从舞的,一日不可不开筋。”公西丽雅还是领队,她抬手招呼薄简,“这里还有空位。”
薄简只好边打哈欠边走了过去,人还没睡醒,腿先掰上去:“我睡得哪里好了,多俊哥不同我一屋了,昨夜我那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一想起人死在我面前我就闭不上眼,天快亮了才迷迷瞪瞪睡了一会。”
今日还住在狄府上,虽昨夜多家带人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血是洗干净了,血腥味还萦绕在众人心间。薄简这话一出,大家都不愿再说话了。
海石榴从外面快步进入,走到众人面前就被围住了,她喘了喘气:“听说昨日那个男的招了。”
“演鲤鱼的那个?”
“对。”
“昨日不就只剩他活着了,还有谁。”
“诶呀你别插嘴。”
海石榴:“不是,昨日不止他一个活着。我听暮西的舞姬说,她听她家里人说,她家里人有人在暮西监牢里干的,说是昨日只死了那个挥刀的仆从,剩下那些刺客只是当场被打晕了过去,有个别武功高强的被一剑划开了手筋,都没死呢。”
“都没死?那我们那宫人还真是善良。还没人知道那个宫人叫什么吗?”
扶寻冬暗暗松了口气,都没死就好,不然析问寒这样善良的性子他一定会难受的。也是,本就是他动的手他手下自然有留余地。
真是个好人。
“不知道。”
所有人都认不得那宫人。不合宜的场地,扶寻冬却暗暗升起一丝隐秘的开心,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却又忍不住要开心只有她能认得出他,只有她知道他是析问寒。析问寒好几次出现的脸都不一样,但她都能分得出他是他。
她只允许自己开心了这一小瞬。
众人还在聊昨日的事,门口却走进了几个生人。生人朝众人道:“诸位,我们乃是暮西的三法司【1】,烦请诸位同我们走一趟。”
三法司,审案的。
众人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跟着走了。薄简小声在背后问就我们吗,昨日不是还有别人,正有人要答他,三法司的人转过来就叫他在开庭前不要再说话防众人串供。气氛压抑,众人皆是闭了嘴,谁想过只是来暮西跳个舞却见到了这等事。
带他们去了袁家,眼下袁天成和狄飞章皆醒了,只是身上有伤移动不便,三法司就在袁家一并审了。
袁家奢华不比狄家,宅院却也不小。众人脚还未踏进内宅,就听见袁华婉恼极了的声音,袁华婉大骂:“你少在这污蔑人,你一张嘴就肯定了是我爹指使的你去杀那狄飞章?你且说,他用什么威逼利诱的你,是钱还是什么官位,有无我袁家的私印?”
那演鲤鱼的舞姬恨恨道:“不需要这些!他狄家欠我五条人命。”
“何时,何地?”三法司主事问道。
“大玉四年,狄飞章要与其他几家夺城主之位,那年他同别人约好在大众面前跳一曲定胜负。他心知自己虽凭舞力还有机会赢,但比民心必落下风。所以他挟持了多家壮丁,用修整暮西城外二十里的烽火台为借口,将人送走。余下的人害怕亲人回不来只好投他,还有没被抽到的怕被抽去也只好投他。那年是寒冬啊!”青年男子几乎是眼泪要掉下来,“百年难遇的寒冬,你把人送去却不给他们足够的粮食,等他们被放回来,有的饿死在路上,有的撑着一口气到家腿都没知觉了!我家五口,叔伯舅舅,我爹,我兄长,全都没了!狄飞章!”
他死命挣脱开三法司中压在他身旁一左一右二人的压制,脸都被挤到了地上,人还在高喊:“你给他们偿命!偿命!”
听得众人面上皆是不忍。扶寻冬听得皱眉,这事怕是真的,比起空口造谣,真事往往更可怕。
袁华婉站起来:“你要狄飞章同你偿命,关我爹什么事,关我袁家什么事!”
那青年不说话了,他只看向袁天成。袁天成虽是醒了,眼下却未见多清醒,人虚弱得很,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有人拿着一张白帕卷着一根针递给三法司的主事,那主事拿着针问:“袁家小女,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乃是昨日伤你父亲与狄城主的凶器。”主事将针举起,于众人面前展示。
昨日太乱未尝细看,今日白天一看就让人觉着不对。难怪昨日打起来满地铃铛声,这针非是银针铁针,而是瓷针!
“此瓷针可确实是从你袁家的官窑里出来的。”三法司毫不留情,“若是说你袁家上下无一人知道此事未免太过牵强。”
袁华婉不可置否地拿过这瓷针,上下查看。她有些迷茫地去看她爹,她知道这确实是自家窑的东西。
袁天成虚弱得很,他示意人扶他坐直:“这东西,是我家的。我们袁家认了。但我不认昨日杀人之事。”
三法司面色不好:“君应知官窑中私造武器是何重罪。”
“我认了。”袁天成咳嗽,用手捂住嘴。
“即如此,按照暮西的律法,扣下袁家的官窑彻查清里面究竟有多少违禁之物。袁家上下所有人即刻收押大牢,一一审查。”
眼见三法司就要动手,袁华婉急忙护在她爹身前。
“袁小姐。”
高傲的少女低下头颅,袁华婉看着地:“暮西监牢太过寒苦,我爹身上伤得未好,眼下去监牢走一圈怕是会直接丧命。往三法司看在我袁家为暮西贡献良多的份上,网开一面,待我父亲伤好再收......再调查此事。”
三法司主事叹气:“袁家小女,规矩便是规矩,律法便是律法。若今日为你爹开了先例,往后还要如何服众。暮西内部势力繁多,我们三法司能一再秉持公正为众人澄冤屈就是因为我们一视同仁。”
袁华婉扣着她爹被褥的手一点点松开。
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袁天成道:“傻闺女,你且是大玉的舞姬,眼下不算我暮西袁家人,不用跟我们走这一遭。”这话众人都听得见,而后的话只有袁华婉一人能听见。她爹说:“你切记,天门将开,世道必乱,能保护好自己的只有自己。若是袁家其他人还能出来,你要扛起职责。”
袁华婉终是撑不住了,定定坐在原地。
一滴眼泪砸在地上,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
“可是,”薄简弱弱道,“这个舞姬刚刚还说了他家里人因为,因为,饿死累死了。这事便没人管了吗?”声音虽不大,说得也没底气,在场的众人倒是都听见了。
几缕目光朝薄简投过来,薄简一缩脖子躲到了公西丽雅等人背后。
三法司:“当年修烽火台之事,是狄家起草,众人审阅,大家都同意了的事。眼下若说有逼死人之嫌疑,不止狄家有过失逃不过。且年份尚久,如今再提,怕是不好找证据。”
床上,狄飞章静静躺着,人是有些笑意在,只是他躺着,除了面朝老天,老天能瞧见他这份龌龊心思,别人怕是都瞧不见。
“只是因为责任重大,牵连人数众多,便可以无视离去的人了吗?若是这样,秉承公正的你们又和同流合污有什么区别呢?”扶寻冬站了出来。
众舞姬都看过去,看向三法司,有人在重复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三法司的主事定定看了她几眼,开口:“既是如此,那倒必须彻查。昨日之事就且现如此,将这地上的舞姬一并带走,十几年前之事我们另做审查。”说罢这主事站起来,准备带着人走了。
“站着。”
多俊从外面走进,他身后跟着几个家仆,是他家最后所剩不多的家仆。家仆两人为一组,左右拎着一裹尸袋。
“昨日狄家外院死了多人,是我家来收的尸。今日一早我家仆整理时发现了不对,我想请问狄城主,为何你家院子里的尸体有好些人,早死了三日。”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家仆将裹尸袋中的尸体放出来,有的面色祥和但鼻孔溢血,有的身子浮肿。
一院子的腐烂味让众人皱眉。
狄飞章还闭着眼,嘴却开了:“是我让人打死的,一些不听规矩的家仆。”
“哦?且不论是什么家规能让狄城主一次打死这么多人,就且问狄城主,你为什么要拧断这些人的四肢!”
众人赶忙去看,果然,刚刚就觉得诡异是因为这些人虽是死了,死后几日身体从僵直变得柔软也正常,但眼前这几人被放出来时全然像个提线木偶,手脚让人随意掰动。
“左不过是我处死的,即被人发现我也不辩驳。”
“不止如此吧,”多俊冷笑,“无端处死家仆先不论。狄城主是如何知道提前知道昨日的刺杀?若是不知,又怎能这么快的时间里将这些尸体全部混在外院。若不是昨日是我家人收尸,怕已是让你混过去了。”
狄飞章缓缓睁开眼,转了一下左手,似在活动筋骨,他撑着床板坐起来。狄飞章:“昨日,我可是同人一起受伤在内厅。外头发生了什么,我又如何知道。”言下之意他只认苛待家仆致死的罪,剩下的一概不知。
这时,旁支冲出去一个中年男人,他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是我的错!是我瞒着城主将人堆在外面!是我的错,要杀就杀我,杀我。”这人是狄飞章手下一管内院的,多俊皱着眉他印象里这人绝不是会忽然跪下来的性子,狄飞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眼下顾不得别的,多俊:“无端折磨家仆致死,狄城主这城主之位,做得怕是有愧。”
狄飞章淡然道:“暮西的城主向来是一城之内舞力最高者得之,我若不做还有妙芙,在座的诸位若是有赢得过我女妙芙者,尽可以来试试。”
“此罪你就想如此轻易便逃过去了吗?”
狄飞章:“我固有罪,今日我便卸去狄家家主之位谢罪,家主之位传与我女妙芙。一月后,若是没有人赢得过妙芙,暮西城主之为也传与她。诸位,可还有意见?”
“赢得过她?”袁华婉站起来,她指着狄妙芙,“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当我们都是瞎了不成!”
狄妙芙看见众人看过来,羞涩一笑。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怎么会是狄妙芙。
狄飞章脸沉下来:“袁家小女,不要胡说。我家妙芙之前是我养得娇纵了些,眼下她已知错,好言好语对待你们,还不够吗!若是不服她做城主,你大可以在舞上赢过她,你来做城主。”
谁不知道,这天下都难有狄妙芙的敌手,更何况暮西,暮西境内怕是没有人能跳得比狄妙芙好。
可要袁华婉怎么服气:“我应了。若是我赢了她,城主便是我。”
“哼。”狄飞章根本不信有人能跳得比他亲自督促教导出来的狄妙芙还好。
眼看就要不欢而散了,三法司站出来:“今日便先到此结束。提醒诸位一句,尤其是狄家家主,暮西城主,不论是谁来坐这个位置,不久后四方舞会就要举行,今年轮到我暮西来举办款待四方舞姬比试,还望你们不要失了分寸忘了此事丢我暮西颜面。”
狄飞章:“妙芙,此事便交由你全权操办。”
“是,父亲。”狄妙芙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听得懂什么是四方舞会怕都是让众人心头起疑。
四方舞会,是每几年跟在大玉朝贡后办的舞会,每年承办舞会的国家都不同。若将大玉朝贡上的舞姬展现比作春雨,那么四方舞会就是夏日狂风大作雷雨轰鸣漫天树叶交杂的一场酣畅淋漓的舞者竞技。前者旨在展现各国风貌,后者则是舞姬个人的献艺。
今日便散了。
袁华婉见着家人一个个被押走,心绞疼,强忍着不让人看了笑话。众舞姬走到她身后默默陪着,一时无言。
三法司主事走到狄飞章面前:“按照暮西律法,无端苛待家仆至死,非是卸去一个家主之位就可混过去。”
狄飞章看着精气神不错,他脸一横:“你倒真是一点情面不讲。也罢,我随你走一趟,有什么账算了就是。”走前,狄飞章向狄妙芙使了眼色,“妙芙,为父不在的日子家中上下由你决断,还有一事,四方舞会切莫忘了。”
“是,父亲。”
狄飞章便随三法司和押走的袁家人一道走了。
析问寒和合庆刚刚就来了,他们混在搬运尸体的家仆里,眼下同多俊还有话讲,正准备一道出去。狄妙芙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蹦蹦跳跳,乐乐陶陶地走到扶寻冬面前问她:
“寻冬,你可以帮我一起准备四方舞会吗?”
【1】借用了明清的称呼。明·清两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来自网络)。这么写会不会跳戏,小吃都用唐代的,这里却用了明清的,但感觉如果用大理寺我会出戏.......啊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