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隽青做了一个不怎么美好的梦。
他梦见长安与洛阳,梦见姐姐病逝,父亲恸哭,自己离京……最后半梦半醒间还梦见花容阁里的怪事。明明梦中闻到榴花甜香,醒时却只有莽山中的草木气儿可闻。
旁边的谢存真正在收拾包袱,周隽青好奇地探头瞧了两眼,没见着什么宝物,只见着几身寻常道袍和一些看不懂的符。接着他低头,发现面前摆了许多李子。
周隽青也不客气,拿过李子用衣摆擦了擦便上口吃。唉,同是行走江湖,谢存真怎么就比他厉害那么多呢。
谢存真听见动静后回头,见他脸色苍白,担忧问询:“你脸色不大好,昨天是否被巨蟒所伤?”
“没受伤,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而已。”周隽青啃着李子,随口问:“道长怎不吃?”
“我不饿,你吃吧。是什么样的梦?”话刚出口谢存真就觉后悔。
萍水相逢一场,尚未相熟到能够过问私事。他觑着周隽青脸色,怕对方因此不快。
周隽青倒不觉得有什么,平淡道:“梦到一年前在洛阳。遇见一个奇怪的人,听了一些奇怪的话,还喝了一场奇怪的酒。就连醉也醉得奇怪。”
“洛阳”二字让谢存真揪心不已。但观周隽青讲起此事时神情平静,又见周隽青对自己态度寻常,心中便知对方大概并不记得。
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谢存真没有追问,没有旧事重提。
前缘非旧梦,只是人已忘。
…
一路上偶有闲聊,多是周隽青在说,谢存真回应得少。非是他不想搭理,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隽青言语间对谢存真很是亲近。一方面是感激他出手相救,佩服他的好身手;另一方面,因着亲眷多信道的缘故,周隽青总对修道之人礼遇有加。是以,虽然谢存真回应不多,但周隽青并不气恼,权当他是生性寡言。
进到客栈后谢存真才算松了口气。可当他摸过包袱后,脸色顿时不大好看。身上只剩几枚铜钱,如何打尖住店?
莫非又得给店掌柜打苦工?谢存真犯愁时,瞥见周隽青走到店掌柜跟前。
“两间上房。记得备好热水,上些好菜,再帮我买一身新衣裳。”周隽青熟练地吩咐,随手从钱袋里抓了把银瓜子给掌柜,“衣裳不要招摇,黑青二色最好,时兴款式即可。有劳。”
“是是,保准叫公子满意,公子请坐!”接下这把沉甸甸的银瓜子后,掌柜摆出十足的狗腿模样。
“阿福!赶紧给贵客上酒!先来三坛……”掌柜的大嗓门忽地一顿,他瞧见另外一位贵客的满头白发。
“先来三坛竹叶青!”
生意人总归见过世面。掌柜的立马装作没看见,照常招呼。本想着贵客必定喜爱好酒,谁知贵客摆摆手道:“不要酒,来一壶龙井。”
周隽青坐回桌旁,没错过谢存真脸上异色。他不喜叫人误会,当即笑道:“我实在饿得不行,进门后净想着填饱肚子。怪我,都忘记问道长爱吃什么菜。道长喝酒吗?不然还是让小二添壶酒?”
拂云观一脉在修行上讲究“随心”,并无忌口。谢存真也不是不能喝酒,只是酒容易令他想起一年前的旧事,而每每想起,又难免心神不定。
“茶水即可,不用上酒。爱吃的……”他辟谷多年,还真不知自己爱吃什么。不过从前在山上道观时,他和诸位同门是茹素居多。
“我并无喜好,饭菜口味依你,随心就好。”
“嗯嗯嗯。”小二上菜的速度快,周隽青已经开吃,顾不上多说,不住地点头。
谢存真夹了几筷子素菜,喝了一杯茶,很快放下碗筷,默默地看周隽青吃。
见他没吃几口就停下,周隽青想起先前在莽山时,这人也是一口李子没吃。
莫非是不喜欢?
“味道很不好吗?”
“饭菜果腹即可,无需多食。何况修道之人,其实大多都已辟谷。”
周隽青点点头,不再多管。既然谢存真不饿,那他自己吃饱就行。
…
没过多久,周隽青嫌弃起光吃饭不说话太无聊,遂问起谢存真那头白发的由来:
“道长这头白发倒是惹人注意,不知是何缘故?我所见过的有白头发的人,全是些老人家。道长年纪轻轻,怎会有白发呢?喔!是修道厉害的人才有?对不对?”
他见过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就算不是花甲,也起码是知天命的年纪。乍见谢存真这般的年轻面容配上白发,觉得很稀奇。
“因果所致,无甚大碍。”谢存真避而不谈,却纠正道:“我不算年纪轻。我修道至今,已近一甲子。”
“噗…!”周隽青一口菜卡在喉咙里,咳嗽半天才咽下去。
“有一甲子??”这话可把周世子吓了一跳,惊道:“除了头发白掉以外,相貌上根本看不出……你们道士都这样吗?青春永驻?”
“非也,只有小部分道行高深之人才能做到容颜不老。”谢存真想了想,补道:“也算不得青春永驻。人总归要死,寿数尽了,自然就老死了。”
“是么?那道长真厉害。”谢存真一眨不眨看着他,眼中尽是代表佩服的真诚笑意。
“你……”谢存真被他看得不太自在。
“我怎么?”周隽青笑着追问,“道长有何事要与我言说?”
“不必总是道长道长地叫。”
萦绕在谢道长周身的冷意散得无影无踪,他望着周隽青,认真讲道:“谢存真。我叫谢存真,去伪存真的存真。”
“……噢。”周隽青下意识移开眼。真奇怪,他也不知为何要避开。就是觉着吧,好像面前这位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敢问公子名讳?”时隔一年,谢存真问出迟来的话。
“免贵姓周。”哪怕换了救命恩人来问,周隽青也依旧不提名,只道姓。
“周公子,我……”谢存真犹豫不决,有心想问问全名,又怕周隽青不肯说。
“若是有事,还请道长直言,我定倾力相助。”周隽青从跑腿小二手里拿到新衣裳,放在一旁,不急着上楼沐浴更衣。他想听听谢存真要说的事。
“确实有件事情想向公子请教。”
“道长请讲。”
“……假如曾经发生过一件事,”谢存真斟酌道,“对方已经忘记,而你却还记得。如果你再次见到他,会旧事重提吗?”
“我当是什么麻烦事呢,原来这样简单。”周隽青语气轻松,觉得这问题很好解决。
“从心不就好了?想提就提,不想提就不提。不过嘛,要是憋在心里觉得难受,倒不如说出来,还痛快些。”他顿了顿,不怀好意道:“再说,只有叫对方也知道,才能和你一样不好受。”
谢存真心中有了决断。
…
“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但周公子并不记得。”
周隽青听见这话后凑近些许,离谢存真仅一步之遥。他一靠近,谢存真就浑身不自在,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终究没出声,任由周隽青打量。
周隽青看看谢存真的道袍,又看看谢存真的剑,过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道长是从京城拂云观里来的吗?我家中亲人常去几处道观敬香祈愿,或许真有过一面之缘……”
“可惜我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道长见谅。”周世子神色坦然,对于“应该见过但我根本不记得你是谁”这件事相当看得开。
京城里每天来来往往成千上万的人,有那么多张脸经过,他哪能个个记得?就算陪着姐姐和父亲去上过几回香,但周隽青权作敷衍,对拂云观里有谁没谁,是完全不上心的。
他看得开,谢存真却无法。
只见谢存真面色一凛,沉声道:“我是拂云观道士不错,却不在京城拂云观中修行。”
听得周隽青纳闷不已。
“不在京城?怪了,我确实觉得道长面熟,应当是见过的……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
谢存真没急着继续讲,反倒端起茶盏灌下一口凉透的茶水。待到缓和了心头的紧张,才道:
“两年前,我曾追杀过一只作恶多端的狐妖。她在最后关头躲进洛阳城中的花容阁,我虽将她斩于剑下,却没能阻止她殃及无辜……”
“对不住,全赖我连累你中了她的魅术。”谢存真看向周隽青的眼神满含愧疚。
周隽青对此事无半点印象。不过当时酒醒后,他确实发现一些怪事。
譬如衣裳除了沾上酒液,还沾上一点血迹。但当时他的脖颈被酒坛碎片划伤,只当是耍酒疯弄出的伤口流了点血弄脏衣裳,并未多想,此时听谢存真说起,才知原来狐妖去过。
寻常人知道曾与妖怪擦肩而过,多半要后怕一场。周隽青不同,他不在意,更不计较,反正没受多大苦。
“倒没什么印象,兴许是喝醉了。不是要紧事,道长不必在意。”
“不是这个。”谢存真说话的声音低了一大截,听着没多大底气,眼睛倒还定定地望着他。
“是我当时被狐妖的妖法所惑,不慎,不慎轻薄了你。”
险些让周隽青又呛住。联想到谢存真先前所问,他深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世子这边缄默不言,谢道长再度语出惊人:“我还与你有了肌肤之亲。”
“……”
怎么说呢,修道人讲起话来怪吓人的。
周隽青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反过来宽慰:“我都不在意,道长更不必在意……小事,都是小事。”
“不是小事。”谢存真正色反驳:“师父曾教导我——若是与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就该在对方应允后担起责任。”
风月之事最忌戳破,周隽青原想着说多错多,唯恐纠缠不清。他不乐意较真,现下却被谢存真揪着不放,颇有些恼羞成怒。
“但你不是姑娘,我也不是。道长何必放在心上呢?大男人的亲一下又不会少层皮。我不计较,你也别再提。”
“可我确实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周公子又忘了,我有名字,叫谢存真。”
这人真是……死钻牛角尖。周隽青嘴角一抽,还是没改口。话到这份上,更不应改口:“请谢道长不必在意。做人嘛,想太多不好,更用不着负什么责。”
“我是认真的,真心想对你负责,我会好好待你……”
没辙!讲不通!周隽青心中火气噌噌地涨,实在听不下去,骤然起身。
“你无须负责,没这必要。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意外而已。”
说罢上楼,没给谢存真留任何余地。
独留谢存真怔愣地望着对方离去身影。
不用负责……?是气话吗?谢存真心道:周公子或许没有将我的话当真。
可他为什么说无须负责?
此话何意?自己应当如何做才好?谢存真想不明白。谢道长不懂风月情思,不懂两情相悦。师父教他弥补,教他负责,他便照做。
师父所言不会有错,但周公子所言也不似玩笑。谢存真思忖一番,终于明悟。
看来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无法让周公子信服。
文案里说的年龄差就是这个
谢道长的年纪差不多能跟小周的爹拜把子了
以后翁婿见面就是大眼瞪小眼互相尴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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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