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真入世的第十三年,遇到一只修行千年的难缠狐妖。狐妖极擅魅术幻术,且精通画皮,常使些淫邪伎俩蛊惑男子,吸食他们的阳气用以修炼。
若是只吸食阳气不曾伤人性命,倒不至于惹来谢存真追杀。但这狐妖每每靠画皮逃命时,总要杀人取皮。因而在被谢存真碰上以前,狐妖已陆续造下二百多桩人命孽债。
谢存真见她的第一眼就看到她身上恶臭的浓郁血腥气。那次照面,狐妖当着谢存真的面剥下一个九岁女童的人皮。
此事让谢存真头回感受到耻辱与无能为力的痛苦。他当即发誓,一定杀了这只恶行累累的狐妖,为惨死的无辜之人报仇。
后来谢存真追杀狐妖长达两年,与其结仇甚深,直到在洛阳花容阁中诛杀此妖。
…
当时他追杀狐妖至洛阳,一进城就打听洛阳最有名的青楼位于何处。只因凡青楼楚馆处,总聚集好色之徒,这类人最易成为狐妖的目标。而狐妖被他所伤,急需吸食阳气进行疗伤,所以他想,狐妖或许会去往洛阳最有名的青楼楚馆。
大街上随即出现诡异一幕:穿着道袍的道士在大白天里不断拦住行人,张口便是询问青楼所在。
多数人听后对谢存真投以都用鄙夷目光,谢存真初时不解,后来恍然大悟,不由得心生恼怒。正当他为了问路而发愁时,恰巧有醉汉经过,哭嚎中夹杂吹嘘,醉得厉害。谢存真嫌弃醉汉的无理行径,不欲多管,却听这人嘴里嘟囔道:
“牡丹姑娘真是漂亮,洛阳第一,嗝,第一美人!花容阁太贵,太贵……洛阳第一青楼只会敲竹杠!欺人太甚!”
靠着这句醉话,谢存真才得知洛阳的第一青楼所在何处。他逮住醉汉盘问许久,好不容易走到花容阁跟前。
奢华无比的洛阳第一青楼,嗯,想也知道,囊空如洗的谢道长没钱进去。他站在门外思考片刻,果断选择翻墙。青天白日,谢存真仗着身手好就敢翻墙,不仅翻了,一路上还打晕八位身强力壮的护院。
因为不清楚今天狐妖披着的皮是男是女,谢存真只能留意途中见到的每一个人。花容阁里有许多气味。酒香,脂粉气,熏香,汤品菜品的香味……这些气味混在一起并不好闻,而且很影响谢存真的判断。因为繁杂气味掩盖住狐妖身上的血腥气。
找寻无果,谢存真只好跳下屋顶拦住小厮,直截了当地问:“这个时候哪里的客人最多?”
小厮被这出大变活人吓得不轻,话都说不利索:“三,三楼天字号雅房,国色天香……白,白姑娘的门外永远围满了人。”
话音方落,白袍道人疾奔三楼而去。小厮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嘀咕,莫非大白天撞鬼了不成。
谢存真赶到时,挂着国色天香四字银匾的雅间外已经不剩几个人。空中飘散着酒香,整个花容阁里最浓郁的酒香。
但谢道长还是闻到其中藏起的一丝血腥气。
地上赫然躺着两个面色发青的男子,他们扯着嗓子呼喊着什么,谢存真没打算听。被吸食阳气尚且死不了,顶多废几年而已。
身披薄纱的妖媚女子缓缓起身,唇角犹带笑意,正为刚刚到手的阳气而高兴。
不过不等她高兴完,一张画满鲜红咒文的符篆便打向胸口。
“……啊!!”
狐妖嘶吼着现出利爪,向谢存真脖颈处攻去。但身上的符篆蹿出火苗,烈焰即将烧毁她这张人皮。
这可是她最后一张人皮!要是烧坏了,受伤的她会变回原形!顾不得算账,狐妖把爪子转向地上躺尸的两人,却被谢存真抛出的两道火符阻拦。
再度受伤的狐妖恨恨剜一眼谢存真,不欲多做纠缠,躲进国色天香雅间。虽被酒气遮挡,但她能闻到里面有人味。
谢存真紧随其后闯入雅房。出乎意料的是,他在房中没看见狐妖,只看见喝醉的纨绔子弟趴在桌边,已然不省人事。
风声猎猎,窗门大开,留给他的只有一扇被风吹到摇晃的木窗。
“可恶!又被这妖孽……不对!”
风声骤变,谢存真急促躲过狐妖利爪。若非反应及时,被撕碎的绝不止半只袖子。
那狐妖压根没逃!谢存真追得紧,她不敢从窗门逃跑,怕露出空门破绽。桌边的小鬼也不行,杀他取皮还需费点时间。狐妖便耍了个心眼,躲到梁上伺机而动,只等谢存真放松警惕,好杀了他!
该死!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杀了这该死的道士……!
狐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谢道长一剑穿过她的胸膛,彻底了断其生路。
“妖孽,你杀人无数,今天总该偿还命债。”
“呸!!”
谢存真冷着脸拔出剑。狐妖临死之际啐出一口鲜血,他未做防备,脸上不慎沾到脏污。
人皮生出裂纹,女子变回原形——成为一只胸口被剑戳了个对穿血窟窿的死狐狸。
谢存真剑上挂着只死透的白狐,过分惹眼。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带走,按老规矩掩埋。
脚步未动就被截停。倒霉的谢道长还能更倒霉。刚刚才被狐妖喷了一脸血不算,如今又遭人撞倒。
地上全是酒水与酒坛碎片。好险,谢存真倒地时歪了歪身体,没撞上碎片。这般大的动静,压在他身上的人却一动不动,好似熟睡。
…
是狐妖施了什么手段?死都死了,妖法该失灵才对。
至少先看看这人情况如何,是否受伤。
谢存真小心地拍拍对方肩膀,他不擅长做出关心举动,生硬问道:“还醒着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刚拍完便后悔。谢存真发现自己手上不是酒就是狐狸血。如此拍过两下,碰脏了小公子的一身锦衣华裳。过去的一些赔钱经验告诉他,这衣裳料子肯定贵,而且不是一般的贵。
……不,算了,还是开溜吧。他身上真没余钱了。
谢存真动动手臂,试图起身,刚动一下,湿热的呼吸打在耳畔。他暗道不妙,醉鬼早不清醒晚不清醒,偏偏这时清醒。
谢道长闭眼认命,心里颇难为情,话说得很没底气:“这,呃,请问要赔多少?”
没有回应。谢存真等了片刻,倏地想通。反正衣裳脏了,赔就赔吧,不用白不用。他将那只绣了灿金榴花纹的青色锦袖拽过来擦了擦脸,总算把黏腻的狐狸血擦干净。
衣裳的触感好到不像话。柔软冰凉,闻起来还有点淡淡的清甜花香。谢道长活了好几十年,从没用过如此值钱的布料擦脸,当下感慨自己竟也奢靡浪费了一回。
片刻过后依然不见动静,谢存真扭头去看被他反复折腾的那只醉鬼。对方低着头,瞧不见真容。
两人此时的姿势甚是奇怪。谢存真不算完全躺在地上,他起来了一半,另半个身体背靠着桌腿。起不来是因为被人压得严实。穿得很贵的醉鬼压着他,一只手垂落在地,另一只手虚虚地横过他的胸膛。
鬼使神差,谢存真抬起醉鬼的下巴,想看清此人真容。
谢道长素来嘴笨,在夸赞别人的方面尤甚。他夸人像骂人,道观诸位师兄弟师姐妹对他的一致评价是——“虽然长了张嘴,但最好还是把自己当成哑巴。”
这会儿也差不多。除了好看,他想不出别的词。如果非要说点别的,他只能说眼前人看起来很贵很有钱,而且似乎年纪不大,正值少年。
少年郎闭着眼不说话,神情格外安静。不过醉鬼通常都很安静吧?谢存真迟钝地想。
长得白,唇角沾了点酒液……所以,所以看起来很红。不知不觉间,谢存真用手指戳了戳这人的唇角。
几乎下一刻,谢存真拧着眉抽回手。
他觉出不对劲。放在平时,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冒犯举动。有何不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房中闷热,耳边有嗡嗡声,还有什么,还有……那只死狐狸没闭眼,直直地盯他,仿佛期望看见什么。大抵算是死不瞑目?但谢存真不怕她。他抓起落在地上的长剑,给狐狸补上一刀。
很怪,平时他没这闲工夫。死了就是死了,妖怪非鬼煞,没可能诈尸。
谢存真感觉脸正发烫,继而头晕目眩,他很热,热到想要脱下外袍。意识将要不清时,谢存真略略撑起身体,随手捞过一个还算完好的酒坛子。他虽然身体摇摇晃晃,但手上动作毫不迟疑,拿起坛子往自个头顶狠狠一砸。
流了点血,不过不碍事。现在只有疼痛能使他保持清醒。但他下手没轻没重,迸开的锋利陶片不慎划过周隽青的脸颊。的确,疼痛容易令人清醒。
小世子垂着的眼睫动了动,似有清醒之势。
…
暂时恢复清醒的谢存真终于想明白。是血,狐狸血!那狐妖的魅术竟如此高超……几滴妖血都能叫人中招!不能久留青楼!他得走,必须赶紧回客栈。
正在此时,一只手搂上谢存真肩膀。那点力道分明轻而又轻,谢道长却如惊弓鸟,仓皇推开企图逃走,反落入一双醉意朦胧的明眸。
很久以后,当周隽青问起这天发生何事时,谢存真依旧不知该如何讲出当时所想,只能惭愧道:“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你忽然睁眼看我,还搂着我不撒手……我,我只能看见你的眼睛。妖法作祟,亦怪我道心不坚,一时只想吻你……而实际上……我也那样做了。”
那双水盈盈的眼眸望过来时,谢存真先是慌张,随后连忙躲开。
此时不该再看,不应再看。
身旁人再没动静,谢存真强忍着不去看,两手掌心已被他掐出血痕。只是身体愈忍耐,心头愈烦躁,谢存真终究禁不住,看了过去。
熠熠明眸沾染些许湿润,不知是水光还是泪光,可怜至极。
谢存真对上这目光,霎时间眼迷心荡,魂不着体。
他修道数十载,自认道心坚固,此时却抵不住诱惑,未能逃过这一眼。他清楚知道,少年郎是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且一看就是涉世不深,年纪颇轻。可是他,向来正身清心的谢道长……轻薄了人家。
谢存真并未妄动。在他暗自忍耐时,是这明眸皓齿的少年郎率先凑近,投怀送抱不算,还用额头贴住他的脸颊。谢存真揽着这只醉鬼,内心挣扎着,极缓极僵硬地吻了吻少年郎的侧脸。
好歹留了点清醒,不敢过分冒犯。
清醒后的谢道长心虚至极,落荒而逃。当时既不曾留下书信信物,也不曾过问名姓。再后来,是他道心不稳,回武夷山拂云观找师父解惑。
火光照着谢存真的冷峻面容,叫他减去几分不好亲近的疏离。他望了望熟睡的周隽青,阖眸静坐,不再想去岁如何。
小周就这样被轻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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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洛阳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