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三年,周隽青一生中最为痛苦无助的时光。他在这一年里失去了两样东西,两样无可挽回的东西。
他的亲姐姐和他的仕途。
周宛君病逝后,皇帝强逼他立下“此生绝不参加科举,亦绝不入仕”的承诺。为了逐渐年迈的父亲与年纪尚幼的外甥,为了康国公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周隽青放弃曾经心心念念的科举,放弃入朝为官的想法,甚至放弃周宛君所说的“可惜见不到你以后蟾宫折桂,游街京城”的遗憾。
他当然可以当个纨绔子弟,就像他爹说的那样,当个整日逗猫逗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施展不了半点才华,但活得痛快。反正只要哪天亲爹死了,他就摇身一变,从“世子”变成“国公”。
那时倒是能够上朝了,不过大抵仍要被皇帝处处针对吧。
周隽青愿意当纨绔子弟,只是不愿意再留在京城。与其待在京城受人冷眼,不如自己跑得远远地,省得惹人嫌。
他独自出京游历四方,因为什么?咽不下这口气。
从荣成洛阳到淮北金陵,哪里有美酒美景美人,他就往哪里去。周隽青不缺钱,往往出手阔绰,留下千金买欢的“好名声”。但他总算学会收敛,凡出门在外,甚少提及真正出身。他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愿世人再把康国公府和周家,再把他的父亲和姐姐同他牵扯到一块。
毕竟他已不是曾经京城中前途无限,聪颖过人的小才子,而是一个不学无术,自暴自弃的纨绔子弟。
何时停止这种虚度年华的行为?那是周隽青离京后的第二年季春,行至洛阳赏牡丹。说是赏花,实际洛阳最出名的一家叫作花容阁的青楼楚馆,他也去了。嗯,他应当要去,他是出了名的好酒好色纨绔子弟。
一进去便喝酒,喝到两分醉时开始听琴,因为青楼里的纨绔子弟太吵,他差点跟人动手,还好忍住。喝到五分醉时有人来传话,说花魁白牡丹要见他一面。
周隽青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与这花魁有什么干系,又有什么好见的。
周遭顿起哗笑,讲道白牡丹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容色与琴艺俱是不俗,千金也难见一面。那些人推搡着让周隽青过去,眼神半是看好戏,半是艳羡嫉妒。周隽青别无他法,他如今是纨绔子弟身份,倘若推拒,便很不符名声。
其实没见着人,大名鼎鼎的花魁白牡丹根本没露面。他们隔着块雕花大屏风,白牡丹叫人摆了一盘卖相极差的芝麻饼在桌上,随意搭话:“芝麻饼吃不吃?我亲手做的。”
周隽青尝了一小口,立刻想吐。没别的,单纯难吃。
屏风后的白牡丹语气听着惆怅万分:“也是,这芝麻饼黑乎乎的,看着就丑,想来没人喜欢。”
听得周隽青直翻白眼,很是无语。“蒸糊了吧。芝麻也分黑白,这是拿白芝麻做的?糊得都变成黑芝麻饼了。”
他本以为白牡丹听见这话要生气,结果没有。对方笑了几声,话说得奇怪:“你也这样说……你们姐弟俩,真是像。”
此言一出,周隽青的五分醉意立刻散得干干净净。
“姑娘讲错了。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姐姐。”他谨慎说着,暗暗怀疑起花魁的来历与身份。进花容阁时报的可是化名,在场无一熟人,不可能有人知晓他的真身份。
白牡丹听罢冷笑,嘲道:“你当然是康国公府的独子,因为你姐姐已经死了。”
周隽青大惊,忙从桌旁起身,想要越过屏风去看一看这白牡丹究竟何许人也。
“滚开,没良心的东西,一点都不像她。”屏风后掷出一面铜镜,险之又险地擦过周隽青肩膀。
那花魁仍说着话,尽是些周隽青听不懂的话:“知道为什么用芝麻吗?因为芝麻又黑又小,瞧着就脏,洗不干净。珍珠就不一样了,珍珠好看,珍珠宝贵,大家都喜欢珍珠。”
一抹白纱出现在门口,白牡丹不曾转身看他一眼,似乎打算直接离开。
“姑娘不喜欢我。”周隽青及时出声。
“哈哈,是呢,你也不喜欢我嘛。”
“那姑娘为何要见我?”
“这是你头回来洛阳。我想,我应该见见你。因为数年前……周宛君头回来洛阳时,我亦见过她。”
离京半年,猝不及防从陌生人口中听见亲姐名讳,周隽青竟觉恍惚。他甚至忘记追问对方所说的“数年前头回来洛阳”是何故事。
白牡丹悠悠叹气,她的话说得极过分,细听能发现几分咬牙切齿。然而,谁也分不清她是在怀念,还是在记恨。
“她多好呀,京城的名门贵女,国公府的大小姐,后来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样的金枝玉叶,人人都羡慕,是吧?我这朵名花和她相比,不过是芝麻碰上珍珠,自不量力。可她说话不中听,高高在上得很,总瞧不起旁人。她,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坏得很。”
“而你!”白牡丹仍然背着身,她的声音变大,听起来愤慨无比:“你这个只会喝酒的窝囊废竟然是她的弟弟?简直叫我笑掉大牙!周宛君若是泉下有知,肯定恨不得爬起来扇你几巴掌,把你这个醉鬼打醒!”
“该死的周宛君竟然死了?都说祸害遗千年,她这样讨厌的人……死了?不,怎么可能呢……”
白牡丹走了,走之前说了一堆周隽青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话。她走后,这间雅房里来了许多小厮送酒。一坛一坛的酒,全堆在桌上、地上,直到再堆不下时,才有小厮出现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回话:
“酒钱在白姑娘账上,公子别客气,请慢用。白姑娘特意吩咐,请您喝个够,喝到醉死方休。”
…
周隽青开始喝酒。如白牡丹所说,喝到醉死方休。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在想,不如叫他死在当年那场逼宫里,还算一了百了。既可以留下英年早逝的美名,又不会给康国公府丢脸,不会令姐姐失望,不会让爹为难。
可过了一会他又想,不对,既然当年那一箭与他擦肩而过,那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当年没死成,现在绝不能死。
姐姐不在了,还有爹和旭儿在。自己死了,爹怎么办?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他老人家得多孤单。旭儿呢?朝廷里尽是豺狼虎豹,宫里又勾心斗角,如果连自己这个亲舅舅都靠不住,那还有谁能助他坐稳太子之位。
是了,他不能死。他若死了,如何对得起姐姐?如何对得起爹和小外甥?
周隽青呕出一口烈酒,只觉喉中发苦发涩。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脸上在哭,还是心里在哭。
他把目之所及的酒坛通通摔碎,弄得满室狼藉。喝空的酒坛,没开封的酒坛,周隽青都不要了。价值不菲的好酒淌了一地,周隽青鼻尖忽然闻到一缕难以形容的香气。
熟悉无比……是什么呢?
好像,好像是榴花。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年里娘亲身体好些时,下得了床,就和爹一块带着他们在康国公府的院里摘榴花。
晕晕乎乎倒过去时,周隽青还想着:
好想回家吃石榴。
再也不想喝酒了。
提前打点剧透预警:
1.杨谙(皇帝)是第四单元的攻(所以才在文案说人设炸裂…)
2.白牡丹和姐姐不是一对。白姑娘单向虐恋(很多人虐恋姐)
3.姐和皇帝谁都没爱过谁。各取所需政//治结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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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