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顺着左半边脸流下,刘三刀捂着眼睛不住痛呼。片刻工夫里,强盗还没弄清自家老大是怎样遭人暗算,就看见接替刘三刀去制住芊芊的同伴突然惨叫着后退,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剑影掠过,软剑在一抽一收中削掉那人的两根手指。
阿雁只觉一眨眼过后妹妹就回到自己怀里,眼前则多出一抹黑色身影。
此时天色不算太黑,待她看清对方容貌,不由得呆怔。
黑衣束发,软剑缠腰,似乎是副江湖中人的打扮。那双眼睛明亮非常,容貌亦生得俊朗不凡。他此时从天而降,像极话本里惩恶扬善的少侠英杰。
可不对,不像,似乎是不像的。他从容自在,眉宇间有几分理所当然的神气,这不像侠客,像什么呢……阿雁出神地想着。
直到她看见对方腰间的织锦钱袋和方才砸中刘三刀的那块“碎石”。
那东西哪是碎石,分明是块银锭。
她知道了。原来不像话本里的侠客,像话本里的名门望族,王孙公子。
“过路留财,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少年郎变戏法似的,手里掷出一枚金叶子。
劲风裹挟着金叶,如刀刃般毫不留情地刺向刘三刀。
可惜对方早有防备。刘三刀左手仍捂着眼,右手持刀往前一横,稳稳当当地接住金叶。
少年郎失了手也不恼,反温和地问:“身手不赖,想必是练家子吧?”
刘三刀捏着金叶细细端详,一时没说话。
周隽青知道,他在权衡。
真金打的叶子,实打实的好功夫。眼前的臭小子是肥羊,也是硬茬。刘三刀着实有些犹豫。
能用黄金打成叶子丢着玩,如此大的手笔……他这辈子只在京城当护院的那几年里瞧见世家大族用过。想来臭小子非富即贵,若是还在京城,若是在随便哪个州城郡县,他都万万招惹不起。
但此处是莽山。天黑起迷雾,杀人无人管的莽山。
他刘三刀在莽山待了两年,拉着一帮兄弟,自认是一山之主。别说是眼前乳臭未干的小少爷,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地给他奉钱求饶。
而活人给的过路钱自然没有死人给得多。
刘三刀攥紧刀把,往刀身上吐口唾沫,再用布满厚茧伤疤与尘灰的右手随意抹几下当作擦拭。
杀人也得讲究规矩。先给刀洗干净,再来收人命。
…
周隽青见到他这番动作,心中嫌弃不已。又是口水又是脏手的,难道不是越擦越擦吗。可惜话没法说,不合时宜。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好言好语地询问:“不是说五十两银子赎这两位姑娘?我这金叶少说值百两银子,前辈可别食言而肥。”
“先前有先前的赎法,现在有现在的赎法。”刘三刀向他走近,同时,周围的几个强盗亦缓缓逼近。
“你来错地方了。要是换成别处,我指不定得给你磕头求饶。”想到在京城的那段憋屈日子,刘三刀尤感气愤。
凶神恶煞的面孔堆起横肉与刀疤,变得更加可怖。嘴上没了束缚,芊芊吓到“哇”地哭出声,忙躲到阿雁身后。
刘三刀没管姐妹俩,只盘问着冒出来英雄救美的小白脸:“小子,你是哪儿的人?江南?淮北?哼,这俩地方总爱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少爷。”
周隽青莞尔,几句话令刘三刀脸色乍变。
“听着和我投缘,倒想认识认识。可惜我自小在京城长大,你说的这些人我一个没见过。”他边说还边叹气摇头,好似真觉可惜。
刘三刀的步伐因此停顿。
话说到这份上,再蠢也该明白眼前人来头不小。性命攸关,须得再掂量掂量。
只是有时偏躲不过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方才被周隽青一剑削掉两根手指的陈伍跑过来煽风点火:“老大,你看他腰上挂的钱袋!光是钱袋的料子都值好几两银子!宰了他,够弟兄们半年吃喝不愁啊!”
周隽青听见这番话,神色不虞地皱眉。
只值几两银子??他的钱袋可是用鎏花云罗纱缝制!布料是西域进贡的贡品,整个大景一年数不出十匹,更别提钱袋还是他姐姐亲手绣制!
世上竟有如此不识货之人!
…
刘三刀踌躇许久,到底没有放下手中刀。显然,他被陈伍说动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暗暗为自己下决心,“你说你是京城人士,那你姓甚名谁?”
周隽青微怔,脸上笑意渐失。默了默才道:“……姓周。”
不提名,只道姓。
不等刘三刀开口,他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蹦起来囔囔:“不妙啊老大!听说京城里姓周的全是皇亲国戚,咱们摊上事儿了!”
“他奶奶的,你个孬货!”刘三刀踹去一脚,叫人闭嘴。
他在京城待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会听着手下的话,心里其实没多少害怕。周家是个什么情况,他岂会不知。
“都说山高皇帝远,咱们如今在莽山,不在京城!皇亲国戚有甚么好怕?周家早败落了,旁支全是些酒囊饭袋!”
周隽青仅听一句,便明白此人定然知晓些京城旧事。
不料对方接下来说的浑话彻底惹怒他。
刘三刀紧盯眼前肥羊,话中满是嫉恨:“皇后娘娘虽然死了,但你们周家总还能沾点光吧?”说罢不等周隽青回答,自言自语地接茬:“瞧你的剑不错,钱袋也不错,还用得起金叶子……皇亲国戚果真不同。就算没了皇后撑腰,也照样富贵命。”
周隽青原先的从容姿态荡然无存。刘三刀每多说一句,他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你是周家旁支里的哪个倒霉蛋?瞧你这身手,倒比那个世子爷厉害!”刘三刀想起当年旧事,恨得牙痒痒:“当年我不就骂了那娘儿们几句吗……该死的,竟敢拿酒碗往我脑门砸……”
“你瞧瞧,瞧瞧。”刘三刀拿左手扒拉脸上那道丑陋刀疤,“这道疤,就是那臭小子用酒碗碎渣子割的。”
“这破事一闹,都说他金尊玉贵,说他小孩心性。我可倒好,让人绑在竹凳上打了百来棍,那些达官贵人看我跟看猴似的。后来下了刑部牢房,又被发配到漠北道喝凉风。幸好老子半路跑了,不然真得栽……啊!!”
刘三刀是真真感到憋屈,然而周隽青不想听他废话,手中软剑骤然出动,缠上他的脖颈。
“噢,你就是当年那个……指着我康国公府的御赐金匾,骂我姐姐蛇蝎心肠,骂我爹是老不死东西……”
周隽青仰起头,露出张似笑非笑,尽显冷意的俊脸。
“还以为你早就冻死在流放边关的路上,没想到命挺硬。”他笑了笑,右手陡然使力,寒光一闪,软剑割下刘三刀的脑袋。
“下辈子做人记得先学说话,不然留条贱命有何用。”
余下强盗目睹刘三刀被杀,现在看周隽青的眼神跟撞鬼基本没差。混这条道的都惜命,他们不管报仇,瞬间四散逃去。
周隽青轻声叹气,漫不经心地用剑拦了个落单的。正巧是失了手指的倒霉蛋陈伍。
“你们的老巢在哪?”
“在在,呃……”陈伍支支吾吾,不情愿相告。
周隽青抬头,天色又暗淡几分,就快看不清路。他不能再耽搁。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出来,我放你走;要是不说……”周隽青扬手指着横躺在地的刘三刀,“那你就去陪他。”
强盗间没多少义气可讲,陈伍只是担心自己供出老巢后被同伴们报复,但现在顾不得担心。同伴那边尚且能够躲一阵子,眼前这位可是真的说杀人就杀人!
“山腰那边有个大山洞,周围有很多李子树,离这儿又远又绕……但我可以带你过去!求你别……”
鲜血从强盗的脖颈处缓慢渗出,他的声音逐渐变弱。周隽青得到答案,不想再浪费时间。只是忽然手上动作一滞,转头看向阿雁与芊芊。
“能否请二位暂且闭眼?”
姐妹俩不明所以,依言照做。不消片刻,当她们再睁眼时,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芊芊还是受到惊吓,身体抖个不停。阿雁搂着她退了几步。
周隽青对地上的一切视若无睹。
他站着尸体旁,摸出一块绣工精美的丝绸手帕,安静地擦拭剑上血迹。
阿雁望了望地上的两具尸体,又望了望强盗逃走的方向,嘴巴张合几下,内心纠结,不知该不该问。
周隽青注意到她的神色,适时开口:“他们失了胆气,不敢再碍着你们,更不敢回老巢。现在要么急匆匆下山,要么找偏僻地儿躲着。”
阿雁闻言放下心。她拉着妹妹的手,向眼前这位看起来年纪和她相仿的恩公再三道谢。
虽然记挂着翻山赶路,但周隽青不放心姐妹俩独自走夜路下山,便送她们往回走了一段。说来蹊跷,今天莽山的鬼打墙迟迟不来。阿雁颇感古怪,周隽青倒不甚在意,他只当那是强盗们装神弄鬼,用来劫财的把戏。
芊芊挨过最害怕的那阵,现在重新活蹦乱跳,对恩公讲起一整天的可怕经历。
当周隽青不经意问出“你们的爹娘放心让你们独自上山采药?”时,芊芊嘴上没个把门,将父母双亡祖母患病的一箩筐辛酸事抖搂出来。阿雁眉头紧锁,赶忙捂住妹妹的嘴。
周隽青沉默一阵,后来都不怎么接话。阿雁惴惴不安,以为是妹妹哪句话惹他不快。待到路途将尽时,她拉着妹妹向周隽青道歉。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周隽青蹲下身,把一只漂亮小巧的香囊递到芊芊手里,“喜欢吗?送你了,好好收着。”
“使不得使不得!”香囊一看就贵重,阿雁连连摆手,忙让妹妹还回:“芊芊快还回去!这东西咱们不能收!”
“一只香囊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周隽青含笑问芊芊,“喜欢石榴花吗?香囊里是晒干的石榴花和一些橘叶。”
他本就生得俊朗,展颜时更添风采。此时凑得近,芊芊恍惚间见到风送榴花,不自觉红了脸,赶忙低头捧起香囊使劲嗅。
有橘子的味道和一点点甜味!好闻!于是任凭阿雁如何说,她都攥着香囊不肯撒手。
恩没报成,反倒收了份重礼,阿雁心里过意不去。她瞧着天色已晚,劝起周隽青:
“天黑山陡,不知鬼打墙会否出来,更不知强盗去向……恩公独自过山实在凶险,不如一同下山,在我们家中暂歇一晚。虽然,虽然……”阿雁顿了顿,脸颊泛起难为情的红晕。
她已明白他是位金贵人物,想来没在衣食住行上吃过亏。这会儿说起来,阿雁难免有些自卑自愧。
“虽然只是茅草屋,但还是能收拾出一间干净小房的!绝不会怠慢恩公!”
周隽青摇摇头,温声谢绝她的好意:“不妥。二位都是姑娘,我不好叨扰,何况山下方圆三十里内并无驿站客栈。还是就此别过吧。”
话音刚落,周隽青走向与她们相反的方向。
阿雁只来得及大喊:“山路难走,恩公可一定当心啊!”
周隽青微微侧身,回头冲芊芊眨眼,“香囊收好,回去以后拆开看看。”
…
下山路上,阿雁胡乱琢磨。她觉着,香囊或许不单单是个香囊。否则恩公为何多提?
正巧芊芊手痒,戳着香囊满脸疑惑地问她:“姐姐,香囊里的干花和橘叶是硬邦邦的吗?”
“啊?”阿雁蹙眉,接过香囊解开系绳一看,里面确是干石榴花和橘叶,可除了少许香料以外,装的竟全是金叶子。
阿雁顿时呆若木鸡,芊芊倒是高兴地数起金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一共六片!好漂亮的叶子!姐姐,这些叶子也是种子吗?种到地里会长出什么?”
芊芊至多只见过白银,哪里见过黄金?阿雁摸摸她的脑袋,无奈苦笑。真是天大的恩情,不知何时能还清。
……还清?不对。直到此时,阿雁方想起一件要紧事。
她们只知恩公姓周,家住京城,可恩公根本没留全名啊?!
这要如何寻人报恩!
这一章和下一章都是英雄救美(但救的“美”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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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来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