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万物欣欣向荣。
巍峨的朱红色宫墙高高耸立,墙头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墙绵延无尽,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皇宫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紫衣女子侧坐在龙榻边上,眉心皱起,似乎在想些什么。她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一只生出老人斑的苍老手腕上,过了半晌,眉心舒展开来。
《素问平人气象论》:“人一呼脉再动,一吸脉再动,呼吸定息脉五动,闰以太息,命曰平人。平人者,不病也。”
意思是正常人一次呼气脉跳两次,一次吸气脉跳两次,呼吸之间停顿的时候脉又跳一次,这样一呼一吸加上停顿脉共跳五次,这样的人就是平人,即健康无病之人。
当人中毒后恢复好,脉象也是渐趋近于这样的正常状态。
烨帝脉象节律均匀、频率适中,在她走的时候痊愈了,想必是有遵循她留下的医嘱,按时吃药,适当锻炼。
这是个好兆头。
魏枝蔓眼睛亮了亮,抬起头来狡黠的看了一眼烨帝,装作原主的模样娇哼道:“看来父皇有听儿臣的话,按时吃药。”
她话锋一转,“父皇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儿臣可担心父皇了,茶不思饭不想,军营那边的事刚一解决便火急火燎赶回来了。”
说罢,她从怀里抽出一条绣着竹子的金丝手帕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俨然一副关心父亲的小女儿姿态。
她穿书前是孤儿,并不知道如何与父亲相处,所幸书里有提到过惠德公主与烨帝的相处方式。
当时她看书看到这段时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然而现在她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装。
幸好作者贴心的写了这么一段,要不她按照自己的相处方式与烨帝相处定会露馅。
烨帝的抬眸,扫了一眼魏枝蔓的手帕,掩住眼底的复杂神情,笑着宽慰道:“惠德放心,父皇这不是无碍了,皇家子女,坚强一些。”
魏枝蔓双眼微眯,不明白手帕有什么问题,泪眼模糊的点了点头。
她来未央宫,关心父亲是假,告状讨赏是真。军营那边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赵旭与赵二的事她也在诊脉之前委婉的同烨帝提了一嘴,并未直说他二人背后有人。
但她猜想,烨帝好歹是个皇帝,不至于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估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会找人去查了。
其实魏枝蔓也不确定那赵旭与赵二一定会放腐肉进去,所以她帮衬了一把,不光放了腐肉,还把那热水烧的滚烫,遇土即会腾起热气。
既设局在先,就不要怪她礼尚往来。
魏枝蔓将手帕遮住脸,盖住眼底的算计,盘算着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中常侍太监焦公公施施然而来,俯身凑到烨帝与魏枝蔓五米开外,“陛下,奴有一些事,不知……”
他瞟了魏枝蔓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让她回避。
魏枝蔓不是看不懂眼色之人,焦公公的意思多半也是陛下的意思。
她将脉枕收起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福了福身,“父皇无碍儿臣便放心了,儿臣告退。”
目的已然达到,她留下也无甚意思,不如回去补一觉。
烨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满脸不耐,出口的话却让魏枝蔓一愣,他说:“你留下。”
这是吃错药了?平时不都给她赶下去的吗。
魏枝蔓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这位不安常理出牌的陛下感到不安,乖乖的又坐了回去,低眉顺眼道:“是。”
那焦公公并未说些什么,毕竟是皇帝的命令,他哪敢置喙,又瞄了一眼魏枝蔓,欲言又止。
魏枝蔓顿感不妙,只听他尖锐又刻意压低的嗓音道:“陛下,坊间流言四起,说公主假扮太医混入军中给将士们诊治……”
接下来的话他没敢说。
魏枝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搅紧裙子,指腹用力到泛白,她下意识看向烨帝,烨帝却没看她,苍老的侧颜没有任何表情,威严中给人压迫,冷冷道:“说。”
焦公公拭了拭额边的冷汗,上下吞咽了一下口水,说道:“他们都是愚蠢百姓,不知好歹,说的话听不得心里去。”
皇帝有令他不敢不从,继续道:“他们说公主不守妇道,流连军营,还说公主是为了江太傅才……”
江欲归的确是个难得的尤物,可在军营那段时间魏枝蔓压根就没碰到过他几次,真是比窦娥还冤枉。
也是难为焦公公了,那些个迂腐百姓定说的比这难听百倍,魏枝蔓擅长把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如今事情败露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不用猜幕后之人,她都知道是她那后母干的好事,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怎么也做。
她魏枝蔓的名声坏了不假,帝后教出这样的孩子,脸上就能有光吗。
魏枝蔓长呼一口气,闭了闭眼,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余地,能操作。
她端的是能屈能伸,裙摆一掀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儿臣不敢违背父皇,为皇室蒙羞,更不会为追求一个男人如此恬不知耻,儿臣在军营是千小心万小心,生怕行差踏错,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定是有知情之人构陷儿臣,请父皇明察!”
她微微直起身子,眼泪随之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掉下。
烨帝看样子也很头疼,一张苍老有力的脸崩的像蓄势待发的弓,哪里还有刚才那副宠爱女儿的慈父摸样。
魏枝蔓抿住唇瓣,此事事有蹊跷他肯定知道,不能全都怪在自己身上。
“陛下,还有一事。”焦公公突兀的来了一句,此事刻不容缓,就算时机不恰当,也是要说的。
“城中百姓有大批百姓聚集医馆,面红耳赤,胡言乱语,似是中邪。”
《皇帝内经》写:春夏养阳,秋冬养阴。
夏季阳气旺盛,若不注意调养,饮食过于温燥,再加上人体冬季阳气藏于内,夏季向外升发,就可能导致阳气相对过剩,出现 “气有余便是火” 的上火现象。
不待烨帝说话,魏枝蔓抢先一步说道,“父皇,儿臣能治,儿臣愿前去戴罪立功!”
眼见烨帝额头青筋一抽似要发作,魏枝蔓喉咙里发出几声泣音打断了他。
圣上开口便是金口玉言,一般不会收回,她必须抢在这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魏枝蔓声线颤抖似乎受了奇耻大辱,不卑不亢继续道:“百姓觉得儿臣去军营是为了偷看江太傅,他们无人相信儿臣的医术,即使儿臣当真治好了将士们,他们也不会相信儿臣,事已至此,儿臣决不能再让父皇蒙羞,让皇家蒙羞,儿臣要向百姓们证明,皇家的子弟,并非浪得虚名。”
“儿臣经父皇母后谆谆教诲,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草包。”
她把事情的利弊给烨帝都列出来了。
若是放任不管,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她一人丢脸难以嫁人不算什么,连带着烨帝和皇后也面上无光。
若是魏枝蔓去救治百姓,虽有被乱民伤害的可能,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若是她当真能圆满完成任务,兴许能挽回一些口碑。
烨帝鼻子呼气,审视的目光射在魏枝蔓脸上,眉眼微眯。
魏枝蔓敏锐的察觉到他的目光,心知烨帝多少是对她起疑心了,帝王心海底针,她这时候不敢抬头直视天颜,生怕让烨帝看出些什么来。
过了不知多久,烨帝疲惫的阖了阖眼,懒散的靠了回去,抬手示意魏枝蔓下去。
没拒绝就是答应了,他不明说魏枝蔓也猜得到,这是让她自己去干的意思,出了任何问题也要她自己兜着,不会有人给她擦屁股。
魏枝蔓眼前一亮,忙叩谢圣恩,火急火燎退了下去,生怕烨帝反悔给她禁足在长信宫。
时隔半月终于回了长信宫,思序一见到自家公主便拧着帕子哭哭啼啼半天,一听魏枝蔓又要走,当下便给了取来了面纱。
魏枝蔓两只胳膊环住自己,拒绝道:“不必了。”
她计划的是坦诚相待,就以这个混世魔王的身份狠狠打脸。
然而转念一想,她身为公主,出去抛头露面定会遭人诟病,所以即便是万般不愿意,魏枝蔓也戴上了面纱。
午时的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人,锦州城作为魏国的皇城,自是名不虚传。
魏枝蔓坐在堆金砌玉的马车里,刚踏入锦州城大街,就被这扑面而来的繁华的景象震住了,这大街上的人多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却又透着别样的生气。
街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招牌幌子在微风里摇来摇去,红的、黄的、绿的,五彩斑斓,就像一片随风翻涌的彩色海浪。
前几条街一条比一条热闹,直到马车缓缓避开流动的人群,进入靠近城门的末三条街,终于亲眼所见了焦公公嘴里的场景。
那名为“医百病”的医馆前簇拥着摩肩接踵的人群,他们有的身着锦衣坐在医馆里头,有的披着件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褂子在日头下排队。
一只雪白的手掀开嫣红的帘子,衬得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随着帘子慢慢掀开,露出一张艳丽矜贵的脸蛋,眉眼上挑,天然一派俏丽,翘鼻薄唇,妩媚不失灵动,是个难得的美人。
魏枝蔓招来思序,示意她看那医馆,“旁边几家医馆也是如此吗?”
这些人的情况她看到了,只是还没把脉,不能十成十确定病症。
思序方才被她派去查看情况,如今正好回来,她连连点头,“这条街旁边还有五六家医馆,除却“医百病”,济仁堂,健安堂,回春馆,瑞泽馆的人也不少。”
魏枝蔓左右环顾。
人越来越多了。
“我现在下车,咱们去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