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星子暗淡,黑暗中呜呜的风鸣响彻天际。
地面一条濒死的长虫用尽全力前行,喘息着做最后的挣扎。走近看就会发现,这不是一只长虫,而是一条冗长而没有生息的队伍,队伍里鲜有老人孩子和女人,还能行走的人身上裹着大大小小的衣物,除了这一身衣服,他们没有任何行李。
破庙里的那个女人是鲜少几个还跟在队伍中的女人,她神情麻木,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在白日间消失殆尽了。
她紧紧裹着怀中的孩子,想要将自己的体温全都渡给她的孩子,以望孩子的身体能暖和些。天太冷了,她又没有足够的吃食给孩子,怀中的孩子瘦得皮包着骨头,都不哭了呢。
女人的腿脚重复着迈开交替的动作,却也渐渐与身旁的人拉开距离。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又或许知道但并不在意吧。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能暖和起来,哪怕再饿得哭她也不会再烦了。
不见了女人,人群中一个男人突然朝身后奔去,很快他就找到了被两三个人围住,停下来目光却没有焦距的女人。
男人凶狠地跑过去,绕到女人身边,一把攥住女人的胳膊,恶狠狠地道。“你这婆娘,一眨眼就不见了,还不快跟上。”
围住女人的男人们却不买账,并不将这个男人放在眼中,他们看向女人的目光都泛着绿。
直到又有两个年轻的男人跑到跟前,朝攥住女人的男人喊了声“哥”,那三个男人才悻悻然离开,回到了队伍里继续前进。
在这场短暂的对峙中,行进在一旁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们这边一眼。这种事在队伍里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一个女人落单,还抱着孩子,他们不参与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男人烦躁地拖着女人前行,力道之大让女人的一只手脱离了怀抱,怀中的孩子往下沉了沉。
“啊,宝。放开我,我的宝要摔了。”感觉到孩子向下滑了一小节,女人惊叫,奋力地要挣脱男人。
男人加大力气又将女人拖了一截,然而他忽略了一个母亲能为孩子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女人挣扎不开,便朝男人撞了上去。
男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站直了身子反手恨恨地给了女人一个巴掌,他狰狞的双目粗喘着。他已经有两日没有进食了,被女人推的时候眼前有片刻发黑。
被打女人嘴角留下血丝却也丝毫不在意,手得到自由后立即拖住下滑的孩子,轻轻地在孩子的背上拍了拍,让他不要害怕。
女人的模样让男人双眼都气红了,再次冲到女人面前,一把抢过女人怀中的孩子,狠狠地摔在了地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他已经死了,一天前就死了,你要疯到什么时候?带着他,你也会死的。”
女人抬起双手,盯着空空的怀抱,怔忪片刻,突然扑向被男人摔倒地下的孩子,发出凄厉的惨叫。
遮蔽月光的云层被风吹动,夜空漏下的月辉恰巧照在孩子附近,月光下又被女人抱起的孩子面色青紫,早已没了生息。
“宝,我的宝。死了好,死了好啊,不用再受这些苦,我们最终也是一死。连州不要我们,密州也将我们赶走,还有哪里会收留我们?你们全都会死,谁也别想活,谁也活不成。”女人笑得癫狂,吼出来的话却凄厉地让人心颤。
缓慢行进的队伍里突然响起了低低的哭声,他们中有人想到了自家死去的孩子、父母、妻子、兄弟。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后面的队伍也渐渐停下了脚步,目光多落在女人身上。
男人和他的两个兄弟渐渐靠拢,挡在女人的身前,警惕地看着这群盯着他们的人。
一个身材高大身形却也消瘦得厉害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扫了一眼被三个男人挡在身后的女人,转身朝着身后的人群喊道。“这位嫂子说得对,继续下去我们都只有一死。天灾之下难以生存我们犹可生,然州府不管,我们只得自行逃生。而连跨两州朝廷却无一州一县肯收留我们,这是要看着我们活活饿死、冻死。既然天道已亡,我辈当自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人之身,手中似有千斤重,一丝紧张的情绪在九里心中蔓延。但她的目光接触到谢瑶,她的主人后,心渐渐变得平静。走到主人身侧一步之遥,她停下了脚步。
关心新任州牧是谁的显然不只蒯穆一人,人群中有人问。“夫人,新州牧何时能请来?”
谢瑶扫了一眼九里手中所呈之物,看向说话的人,道。“新州牧已到。”
众人的目光看向九里手中的托盘,离得愈近的人看清里面文书的颜色,面色微变。九里捧上来的是一卷青色的丝质卷轴,那是诰书的特有式样,其他文书是不能使用的。
诰书的颜色越深,代表所授的官职越高,一品官员的诰书是重青,以金墨所书的,颜色随着官职高低递减。现在这份诰书正是州牧所用的中青色。
“这是新州牧的诰书?”有人不可置信。蒯州牧可还躺在这里面呢。
“对。你们谁想看,过来取吧。”谢瑶语气淡漠。
此一时灵堂众人面面相觑,始终没有人上前一步,真去查看诰书的真伪及内容。
蒯穆也是授过官的,自然有眼力,诰书肯定是真的。谢瑶现在能将它拿出来,肯定是有所依凭,他反而踌躇了。
谢逸的目光在诰书和女兄身上来回,眸光微闪,谢和被现下的状况弄糊涂了。见女兄胸有成竹,兄弟两暂且安静地站在一旁。
紧贴着谢瑶的蒯黎掌心发汗,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安。刚刚从里面冲出来的勇气在与这些大人对峙了短短一会后如泄了气的球,急速流失。他已想明白他们母子现在的处境,心中戚戚不安。
“怎么,让我请出来,倒是没人看了。”谢瑶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卢冠身上。“卢长史,请你给各位大人宣读朝廷的诰书吧。”
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被点名的卢冠硬着头皮走出来,朝谢瑶行礼后双手接过诰书,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卢冠第一眼落在右下角的印鉴上,确有玉玺之印,以及玉玺之旁的凤印,才将视线落在诰书的文字上,脸色瞬间巨变。
他的视线再一次跳到右下角,玉玺的印章做不得假,凤印乃是太后之印亦为真,这份诰书的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不自觉地看向谢瑶,仿佛想要确认什么。
“明义兄,诰书中写了什么,还请明示。”见卢冠神情异常,有人催促道。
有人已怀疑起这份诰书是否属实,卢冠是否因发现作假不敢发声。
“上天眷命,诰约,方今选举,一曰德行高妙,二曰学通行修,三曰明达法令,四约刚毅多略。今有前阗州州牧蒯浚之子蒯黎者,修善谨德,贤行平端,今以蒯子补州牧。”卢冠一个字一个字将诰书的内容读完。
“不可能,蒯黎七岁稚童,如何能承一州之重,这份诰书是假的。”蒯穆说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他抢步上前,像一头恶狼般扑向了诰书,扯到了手中。
扫一眼上面的文字,蒯穆的目光很快落在了蒯黎两字上,若是双目能喷火,那两个字恐怕已被烧穿。他的目光又移到右下角,两个朱红的印鉴让他彻底失去了力气,握着诰书的手都垂了下去。
抢在诰书落地前,谢和快步上前接住,展开一看里面的内容,笑出了声。他将诰书转递给兄长,对着众人道。“子承父业也是道理,如今我外甥已是朝廷钦定的新任州牧,你们还不过来拜见州牧大人。”
谢逸看过诰书后放回九里手中的托盘中,在众人议论中无声地退出了灵堂,他现在明白女兄之前交代的意义了。
“夫人,诰书可否借下官一观?”印宽从人群中站出来朝谢瑶行礼。
“请便。还有那位大人愿意的,都可一观。这份诰书本是会在亡夫下葬后公布,既然各位等不及,先定名分也无不可。”谢瑶言语间,又有几位属官走到了印宽身侧。
待谢瑶话毕,印宽再次行礼后,才双手捧过诰书,仔细确认,跟在他身旁的属官双目也盯着诰书。
印宽读完后没有将诰书还回去,而是将其递到了其他官员的手中,让他们传阅。
“诰书确是朝廷所颁,有玉玺和凤印为证。既然陛下所封,大公子就是我们阗州的新任州牧。”印宽转身面向那些正低头看诰书,或是已读过诰书,露出震惊神色的同僚,严肃道。
“但是,这...”简直太荒唐了。说话的人没将话说完,但听到的都明白他的意思。
诰书作伪夷三族,谢瑶不敢,而这么多人都一再确定了它是真实的,反而很不真实。
一州之牧,朝廷岂能如此儿戏,怎能由一个孩童担当,简直是天道将失,王纲混乱。这是多数人的心声,然而最震惊的要数当事人蒯黎了。
他还未完全听懂诰书中的内容,但他听到里面提及了他的名字,以及补州牧之言。
抬眸看着母亲,蒯黎稚嫩的面上满是迷茫与懵懂。
谢瑶朝长子轻轻点头,无声地告诉他,那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