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银光,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天地。
长兴府街上的行人袖套着手,低垂着头步伐越发匆匆,暴雨降临之前如不能赶回家,这一身棉服恐怕都要淋湿。
州牧府灵堂门口白色的丧灯在风中摇曳,一阵疾风裹着寒意朝灵堂内冲来,白烛闪烁,阴钱打着旋儿飞了起来。
蒯穆听了谢瑶的话,又见此情景,脸色都白了。他手中只有家族与堂叔的信笺,信中却是只提及了要荐他成为新一任州牧,不过私信,但若堂婶拿出正式的上荐表,里面的人名另有其人,也可以推说是堂叔临终改变了主意。
而谢瑶说的这两条更让蒯穆无可反驳。亲子在前,任谁都越不过蒯黎蒯真,他不过是蒯浚的侄儿,他父亲与蒯浚的父亲甚至都不是一个祖父母的堂兄弟,若是他敢越俎代庖,便是明晃晃地昭告世人,他蒯穆要谋夺堂叔的家财。
而州牧的位置,整个大冀朝都知晓,上一任州牧推荐谁,只要打点得当,不出意外就会是这个人的。但这话不能这么说,天下是大冀皇帝的天下,所有官员也必须由皇帝任命,绝不能是哪一家说是谁就是谁的。
蒯穆并非单枪匹马前来,除了他和他的侍从,他还领来的其他一些相关的人。他今日豁出去,就是为了逼迫谢瑶将上荐之书交出来,只要阗州州牧仍在蒯家手中,他这番作为就值得。
“侄儿这里有堂叔的亲笔书信,信中言及下一任州牧的人选,不知叔母敢不敢将上荐之书请出来与我手中的信对照,看看是不是同一人?”蒯穆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信,谢瑶只瞄了一眼封面的几个字便能确定确实是蒯浚的亲笔。
谢瑶并未理会蒯穆,而是看向跟着他前来,此刻似是局促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灵堂另一头,眼神却各异的属官们。“不知各位跟着蒯穆前来所为何事?”
“夫人,侍从说夫人相请直钰不敢不来。”印宽恭敬地拱手,第一个出言。
其他属官也纷纷附和,至于发现前来通知他们的侍从面生,有些此刻还正围着蒯穆,那就不必说出口了。
见到气势汹汹的蒯穆之时,这群属官中的人精已猜到结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等蒯穆开口,一部分属官蹙眉,在心中摇头,蒯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倒是属官中有几人见蒯穆对谢瑶不敬,正待出言时,谢和先一步出手教训人,他们又压住了将要向前跨的步子,以及滚在舌尖的言语。
这说到底这是蒯家的事,或者说这是蒯、谢两家的事,他们虽说同样很关心下一任州牧会是谁,但并不想掺和其中,免得惹来一身腥。
而且虽说蒯穆办事不老练,但他有句话倒是没说错,这些属官中有些对此事是有所耳闻的,不知情的也多少能猜出一二。况且蒯穆的目光数次瞥向谢家兄弟,又说出那样一番话,不得不让人多想。
谢瑶的话是没错,但若她真是违背了蒯浚的意愿要将州牧之位划拉到娘家去,这在世情上来说却也是不被认同的。便是如印宽这样从蒯浚身边出身,在蒯浚亲子无法得到州牧之位,而出于蒯浚本意决定暂由蒯家其他子侄代替时,他是会遵从蒯浚意愿的。
毕竟属于蒯家的东西两位小主人还有可能再获得,若是姓了谢,那和蒯黎蒯真还有什么关联呢。故而印宽对蒯穆的言语态度十分愤怒,也忍下了。
谢瑶了然,她的呼吸清浅,唇齿间吐出的言语却清晰震耳。“我原是打算等夫君安葬后再提的,既然各位大人都在,蒯穆又这么着急,现在说出来也无妨。”
提到“各位大人”的时候,她的目光从那些人面上扫过,眉眼都冷了几分。
谢逸谢和兄弟两后槽牙的快要咬碎了,女兄居然在他们面前受了如此大的委屈,简直忍无可忍。但收到谢瑶暗示的谢逸还是压制住了谢和,现在蒯穆让其他人都认为女兄将姊兄的上荐表更改成了他们兄弟之一,此时出声更像欲盖弥彰。
谢和挣了挣,手却被兄长攥紧挣脱不开,满心不满地回视,却收到了兄长警告的眼神,谢和张了张嘴,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终究暂且平静下来。
“府上并无蒯穆口中提到的上荐书,我也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无从相对。”谢瑶收回目光,转身走到灵台前,接过侍从呈上来的白烛,将火光变弱的那根换下,不紧不慢地道。
“怎么可能没有,上荐是惯例,叔父绝不可能不写的。若是叔母不知,可让我去书房一探,自然就有了。”蒯穆咄咄逼人。
相鸣看不下去了,谢瑶的动作提醒了他,这还是在蒯浚的灵堂呢。“蒯公子,既然夫人说没有,那此时暂且不提,别扰了大人的安宁。”
蒯穆拧眉抿唇,已到了这个地步,若是此时放弃了哪还有以后,他不肯罢休。“叔母同意吗?”
“我已说过书房没有,再提无益。何况书房重地,岂是谁人想去就能去的。”谢瑶面色肃然,一股无形的压力让蒯穆面皮发紧。
长袖下他紧攥双拳,双目圆睁,似是气道了极点。“叔母执意如此?”
“自然。不过如果你,还有各位大人想要拜见新州牧,我可将人请进来。”谢瑶朝立在墙边的九里扫了一眼,后者接收到主人的示意退了出去。
这回不止蒯穆和在场的属官们了,连谢逸谢和兄弟两脸上的诧异之色都掩饰不住,但显然,在场的除了谢瑶一人,没有人知道答案。
蒯穆脸色阴晴不定,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听谢瑶之意,观谢家兄弟之状,他们显然也是不知情的。那么新州牧还能是谁呢?
蒯黎进入内室后被嬷媪压着坐在躺椅上,内室放了两个火盆,没多久蒯黎的身体就暖和起来。
嬷媪要给蒯黎揉膝盖,被他拒绝了。身旁的幼弟躺在自己嬷媪的怀中,眼皮一掀一合,昏昏欲睡。
蒯黎却没有丝毫睡意,他一闭上眼脑中就浮现父亲的音容相貌。自他记事起,父亲多是生病躺在床上,但他也隐约记得曾被父亲抱在怀中,举过头顶的喜乐。
他已知晓父亲已永远离他们而去,也正因如此,他的悲伤如浪涛汹涌不断冲击他的心田,无可抑制。
蒯真的嬷媪扯过身边的绒毯紧紧裹在蒯真的周身,让已睡着的他不至于被冻着。
两日的辛苦和清食,蒯真饱满鼓胀的脸颊快速消瘦,只还能看到点幼儿肥胖的影子。密而轻的乌羽下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青黑,小嘴嘟嘟咋咋似在诉说着又像是幼小无依的婴儿无意识地吮吸。
室外突然的纷杂唤回了蒯真的注意力,他屏息凝听,似乎有人在灵堂争执。心中瞬间被怒火占领,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要冲出内室。
“大公子。”嬷媪拉住蒯黎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蒯黎在嬷媪担忧的目光中稍稍平静,扫过幼弟无邪的睡眼,顿了顿,正要坐下,灵堂的声音再次传来,听清后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挣脱嬷媪的手,朝灵堂去。
嬷媪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也没能让蒯黎的脚步顿一顿。
站在灵堂与内室相通的门口,蒯黎见蒯穆带着一群人围着他母亲和两个母舅,两方人似在对峙。
和那群人比他的母亲和母舅们三人看起来是如此势单力薄,而那群人他每一个都认识。曾经父亲将还年幼的他抱在膝上,让他喊面前这些人叔叔伯伯。
他们为什么要围着母亲?他们要干什么?身为长子的使命感让蒯黎快步向前,他必要做些什么。
安静灵堂上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都将目光落在匆匆赶来的蒯黎身上,谢和拦住了还要继续向前的蒯黎。
“舅父。”蒯黎被迫停下来,与两位母舅及母亲见礼,随后目光坚定而锐利地扫视前方的那些人,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堂兄领着这些大人前来家父灵前喧哗,所谓何事?”
蒯穆不想和小孩子多言,他现下只关心新一任的州牧会是谁,因此敷衍道。“我们都是来吊唁叔父的。”
蒯黎还要再开口,却被谢瑶阻止了。她不觉得有必要作无畏的口舌之争,东西拿上来一切便见分晓。
愤愤地盯着这些几日前还慈眉善目的叔伯们,蒯黎觉得现在他们的神情都是那般狰狞可怖,像是在山林间潜伏着的豺狼,等待着猎物松懈的瞬间扑上去。
灵堂又恢复了安静,直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门口。有那耳聪目明的很快就发现,脚步轻盈单一,不像是男子的。
果然,下一刻,被谢瑶派下去请新州牧的九里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灵堂门口,稳重而坚定地走向谢瑶,她的身后并无其他人。
脚步声像鼓点敲在蒯穆的心间,当见到进来的人只有那个侍女后,他心底紧绷的那根弦才缓缓松开。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在故弄玄虚,此地去京城快马加鞭最少也要半月有余,堂叔才刚过身,怎么可能这么快新任的文书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