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寒风卷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和煦,天空阴霾霾,让人的心情都变得晦涩昏惶,沉沉的天空越压越低,似有一场暴雨将至。
蒯浚病逝的消息还未传遍阗州,但长兴府早已没了往日的繁华,凋零的街道似在奏着无声的哀歌,为他们的前州牧做最后的送别。
城外三十里,大乐村,村东一间黄泥茅顶的农家内。
“阿公,我以后还能去学堂吗?”一位身材瘦小,头顶羊角的孩童抱着个灰蓝色的布包走到祖父面前,小小人儿有种超出年龄的忧虑。
“学堂已停了吗?”说话的阿公是个精瘦的老头,肤色是底层人的黑黄,已显浑浊的眼珠转向他的孙儿,眼光中没有神采。
那孙儿站得笔直,摇着头和他阿公道。“从州牧大人讣告传来的时候先生就只让我们温习功课,这两日我偶尔听到先生的叹息,听他和家人说以后乡学还不知能不能继续。”
“讣告是什么?州牧大人如何了?”男童的阿公驼弯的背直了一点,微微前倾身体仔细听孙儿说话。
这位阿公是本地的农人,只知种田收麦,这几年收成好家有余粮,农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和村里其他村汉唠嗑。
以前别说他的孙儿能进学,便是家里能吃饱他都会笑醒,如今眼看日子有了指望,他不愿意有任何变动。
阿公不关心那些官老爷和贵人们如何,但他虽然蒙昧,也知如今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故而孙儿提到州牧,这位阿公还是上心了。
“阿公,州牧大人病逝了。”男童的眼中涌出了泪花。
男童是家中独子,乡里公布要开庠学,且不收束脩的时候阿公立马就给他报名了。阿公说乡长给他小儿子和两个孙儿都报了名,他也去准没错。
一年学下来,他喜欢上了上学,想着再学几年,去府城找份差事,以后将祖父母、父母接过去,长辈们就不用在如此辛苦劳作。可惜现在随着州牧的离世,他心中所想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飘摇不定。
“你说什么?州牧大人没了?”阿公犹不相信,反复和孙儿再三确认,微微挺直的背垮了下去,看起来比之前弯得更低了。
孙儿还能不能上学这位阿公已不在意了,他活了四十年,见到的多听的也多。
若还是以前,别说是一州之长,便是皇城中换了主人对他们这些底层百姓来说也没有区别,日子还是那个苦日子。可这位大人不同,阿公是不知道其他州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他记得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男童见阿公出了神,怔怔地盯着地上的火盆,闪烁的火苗在盆中跳跃,像是下一刻就要熄灭。他慌了,口中一声一声地唤着阿公。
还未离开,百姓已开始想念这位廉正的州牧了,他们不知道换一位新的州牧他们还能不能过如今的日子。
长兴府,州牧宅中。
以素色为主色的灵堂内,只留下了谢瑶和她的两个兄弟,孩子们已被她送到了内室。
“阿姊,这里有我们,你也去内室陪陪黎儿真儿吧。”谢逸见女兄仍守在灵堂,因服丧所穿的单薄衣衫下越显单瘦身影心疼道。
谢瑶的目光落在自己兄弟身上,正要开口,九里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朝谢家兄弟两行礼后,走近她的主子,轻声在谢瑶的耳边低语一句。
谢和也附和兄长的话,劝女兄先去休息。“阿姊,听阿兄的去休息会吧,晚上还要守着姊兄呢。这里有我们兄弟两,你放心。”
孩子们太小,且灵堂寒冻,前两日谢瑶都是让孩子们守到亥时便让他们的嬷媪领着回去休息,到第二日卯时再过来。
第一夜蒯穆坚持,便由他和谢逸一同守灵。第二夜是谢和与印宽,足足熬了一夜,印宽天明时分回家了,谢和年轻底子又好,躺了两个多时辰又来了。
今日是停灵的最后一夜,谢瑶不会让两个孩子守整晚,但她这位遗孀肯定是要守着的。
谢瑶正待开口,外间的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一群人冲到了灵堂前,为首的正是蒯穆。
蒯穆原是不愿意在蒯浚还未下葬之前便出来将事情挑明的,无论是从道义还是从情理上来说他此刻指责逼问堂叔的遗孀都是下下策,然而若是再不行动一切都迟了。
天亮后阿吉找来了那位侍女,蒯穆甚至还和堂叔的那位侍妾见了一面,才完全相信了堂叔在最后那日子改变主意的事。
滔天的怒意充斥在蒯穆的胸腔,若只是他蒯穆没有得到州牧之位他或许会愤怒不甘,但绝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但属于他蒯家的位置马上要被别家占据了,这便是伤了他们蒯家的根本,还是最粗壮的那一条。
自从堂伯被罢黜,他们蒯家的处境越发艰难,这几年族中还在做官的族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只有堂兄蒯浚这一支支撑住了。现下堂兄过世,阗州州牧绝不能落在其他家族的手中。
若是堂兄子嗣成年接位,他也绝无二话,定然全力支持。然而两个孩童能做什么,既然家族选了他,他便要一挣到底。
堂兄病重糊涂,听信妇人之言将州牧位置让给他人,他蒯穆不仅是代表他自己也是代表蒯家整个家族,必须出面阻止。
那侍妾还提供了一条重要消息,堂叔上荐的折子还未发出,留在书房内。
“此等机密你是如何得知的?”听到这个消息蒯穆眼底闪了闪。
这个侍妾自己也说过,她早被夫人禁止接近堂叔,如何会知晓此等机密,更何况那东西还在不在,在哪里。
“妾曾帮过留影院的一个小丫头。”蒯穆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那侍妾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蒯穆赶去书房想要截住那份上表,还未跨进书房外院的门就被把守的吕易阻隔住了。
那吕姓小子还说。“除了夫人或是夫人亲口允许的人,谁都别想踏进院门半步。”
疲惫加上气急攻心,蒯穆忍了又忍,终究没忍得住冲到了灵堂。
走到距蒯浚灵牌前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压抑着脸上的怒意,蒯穆的眼神却像要喷火。他用仅剩的理智移开目光,捻了香朝蒯浚的灵位拜了拜,才转身走向谢瑶,笔直地立在她面前。
“叔母好手段,蒯家定下的人说换就换,你就不怕叔父知晓后从里面跳出问叔母吗?”蒯穆横眉立目,目光扫视了一眼,落在了谢逸、谢和身上,说出的话尖酸刻薄。“将夫家的东西都搬到娘家去,谢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谢瑶还未如何,谢和闻言立马怒了,谢逸还顾忌这是蒯浚的灵堂,不愿现下闹起来,拦住举拳打算行凶的兄弟。“阿穆怕是悲思过度失了心神说胡话,先带去内堂休息。”后半句是朝灵堂的蒯家仆从说的,同时朝一旁面色发白的管家使眼色。
管家接收到谢逸的意思,神色一凛,让一旁的两个仆从上前搀扶蒯穆。
跟在蒯穆身后的几个壮仆立即上前挡在主人身侧,将蒯家的下人和自家主人隔开。
“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就要囚禁我?你们敢?别以为我堂叔去了州牧府就是你们姐弟的天下。”蒯穆有备而来,丝毫不惧谢瑶兄妹三人,为了彰显自身的正义性,他说话的气势越发理直气壮。
“我忍不了这死小子了,阿兄你让开,别拖着我,让我上去揍死他。以前我还以为阿姊你过的过好呢,合着蒯家都是些这玩意儿?”谢和简直气炸了,蒯穆这小子口中吐出的压根不是人言。
谢和常年练武,又有官职在身,蒯穆的侍从敢拦蒯家的侍从却不敢动手阻拦谢和,只得站在主人四周,任由谢和拳脚发泄。
谢逸见自家女兄被如此欺负都要咬碎牙槽了,若非强行用理智压制他恐怕也要如谢和般冲上去先将人揍一顿再说。但他代表的是整个谢家,绝不能被蒯穆三言两语挑动,冲动行事。
所以当谢和冲过去后,谢逸没有立马上前阻拦兄弟,而是冷眼看了一会,直到二弟的拳头砸上蒯穆的脸,他才挪动脚步。
“你们都够了。谢和你给收手,夫君灵前岂容你们如此放肆。”比谢逸先一步的是谢瑶提高音量的声音。“蒯穆,你就是这么对你叔父的,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就在灵前闹事,这就是你对待已逝长辈的态度,还是蒯家是便是如此教的?”
谢瑶将蒯穆的话全数还回去,眉心紧蹙地盯着眼前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蒯穆自知理亏,紧抿双唇眸光深沉,谢和被兄长架开,仍然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一副他若再敢开口不敬女兄便要再立即扑上去揍人的架势。
急促地呼吸了好几口,蒯穆忽略面上的疼痛,咬牙切齿地开口。“好,既然叔母问了,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叔母应该也知穆来此处一则是为了叔父的丧事,另一则则是这州牧的位置。叔父自知身体不适,早已与家里通信,要上荐穆作下一任州牧。如今叔父新丧,叔母却违背叔父的意愿,将叔父生前定下的人改为他姓,穆才由此一行。”
提到州牧人选被谢瑶变更的时候,蒯穆的目光不善地扫过谢家兄弟两,谢逸心下吃惊,面上却无丝毫未表露出来,倒是谢和,还在气头上,回瞪了蒯穆一眼。
谢瑶冷哼一声,说出的话让蒯穆一时哑口无言。“黎儿真儿在前,岂需侄子为夫君主丧。至于州牧之位,自有天子定夺,难不成那是你蒯家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