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管家天不亮就召集府中侍从侍女,让他们打起二十分精神。“今日是大人在家的最后一日,大家给我打起精神来,让大人安安稳稳地离家,也算是我们这些作侍者为主人进的最后一份力。夫人知晓大家这几日辛苦了,待大人的丧事办完必然有赐。”
蒯浚性情温和,谢瑶也不是难伺候的主,两个小主人都被夫人教导得很好,蒯家没有打杀仆从的家风,下人们对主家的感情都挺深的,便是管家不提醒,他们也会尽心。不过听到干得好能有所得,各人做事不由得更警醒了几分。
停灵三日,上门吊唁的宾客不绝,谢瑶领着两个孩子向每位宾客回礼,而前两日一直跟在母子三人身侧的蒯穆今日却不见了身影。
谢瑶没提,两个孩子也没问,下人不敢提,宾客们也不会问,仿佛多这么一个人不多,少这么一个人也不少。
蒯家本家在京城,等他们收到讣告过来蒯浚都该下葬了。有了娘家人前来,谢瑶将外客托给两位弟弟,女眷拜托邹氏管照,家里内外目前都井井有条。
昨日为堂叔蒯浚又守了一日的灵,到了深夜身子实在是受不住了蒯穆才退回客房休息。
“少主,用些温水。”蒯穆从家中来带的仆从阿吉心疼主人,早早为他铺好了床温了被褥。
连着两日守在堂叔灵前,蒯穆年轻的身体也难受得很,尤其是第一日守灵后他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又去灵堂跪到现在。他捏了捏眉心,待眼中的酸涩略有缓解才接过茶杯。“再坚持这几日就好,接了那个位置尽些力也是应该的。阿吉,去打盆热水来。”
没听到阿吉移动的脚步声,蒯穆疲倦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贴身侍从正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阿吉,有什么话直说,我乏了。”蒯穆闭上双目。
“少主,我听说州牧大人改了主意,上荐的不是少主您而是其他人。”阿吉将白日间听到的消息全盘向他的主人禀告。
陡然睁开双眸,利剑般的视线射出来,阿吉身上一寒,下意识就要向后退,堪堪忍住了,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地盯着主人。
“哪来的消息?”蒯穆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从小服侍他的阿吉知道他的主人已经动怒了。
“我听一位侍女说的,她说...”阿吉瞄了眼蒯穆,在后者催促的目光下快速将后面的话都说了出来。“新来的公子被夫人蒙在鼓里还为大人服斩榱,殊不知大人早在夫人的怂恿下改了主意,那位公子恐怕要竹篮打水,成为他人的笑话。”
紧握的拳头上青筋凸起,蒯穆的声音却还平静。“和你说这话的侍女是谁?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蒯浚是蒯穆的堂叔父,从丧制来说,蒯穆只需要为蒯浚服缌麻,服期三月即可。因家族选了他继承蒯浚的官位,蒯浚也愿意支持,他为了感激服的是子对父的斩榱。
前来吊唁的宾客皆知蒯州牧仅有两子,均未成年,突然冒出一个蒯穆跪在堂前,谁不要多问一句。打听蒯穆也姓蒯,多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午时为公子送食水时经过廊下听到邻院墙角低语,恰听两人在谈论州牧大人和夫人,小的好奇就驻了足。只听一人说州牧大人一走不知她们往后如何,可能很快就要搬离此府。另一人则说不会,以后他们肯定还住在府上。
前一人不信,说家里两位公子尚幼,州牧肯定另有他人,他们如何还住州牧府中。另一人说新州牧虽不是蒯家人,却是夫人的娘家人,夫人新寡,两位舅爷无论是谁上任肯定不会将夫人少主赶走的。”
阿吉将如何遇到那侍女,如何听到她与另一个人的对话,觉得事情对少主很重要,如何悄悄截住那位侍女,如何向她确认的全盘托出。
“那位侍女是府中一位姨娘的丫头,她说家里家外均由夫人把持,夫人不让其他姬妾亲近大人,只让她的心腹宋姨娘一人留在大人身侧。大人过身前的半个月,更是除了夫人和一直留在大人身侧的宋姨娘,谁都见不着。”阿吉将所知的说尽后便敛眸垂手站在一侧。
蒯穆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果然之前那几人突然改变态度他就该警醒的。
在家族收到蒯浚身子不好,要他先一步赶去阗州的时候他是见过几个蒯浚心腹的,当时那几人待他言语温和,态度随和而恭敬,时时守在他身侧。
然而在他们踏入阗州境内,其中一人收到急信告知堂叔病危后,他的心思也只在赶路上,当时并未察觉那几人之间的气氛都变了。或许察觉到了也只以为是堂叔的病情让那几人忧心所致,谁知却是另有变故。
虽然气极,但蒯穆的理智尚存,很快察觉到了阿吉话中的异样。“叔母把控内外,这话怎么说?”
自古男子娶妻也并非全为了开支散开,要生孩子那个女人不能生,虽说妻的孩子地位高贵是礼法所在,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但妻子为丈夫管理后院乃职责所定,妻子可以生不了孩子却不能管不了家。后宅若是由侍妾掌管,哪怕是最不讲究的家族也断然不会容忍。概因妻乃齐者,主也,妾乃从女,奴也。
律法云,以奴代主,以妾代妻者,杖九十,徒一年半。更别说仕途尽丧,使家族蒙羞了,没有那个男人会这么傻。哪怕是妻子早亡也会立即娶新妇进门,绝无可能让妾管家。
女主管内是世情礼法,主外这一说却有些玄妙了。
大冀朝沿用古制,户律中确有女户的规定。其中有一条父死,无子男、祖父母、母亲“代户”者,其女可代户,即立为女户。
此女可继承其父、祖父母及母亲全部家产及爵位,然整个大冀也找不出几个女户来。盖因财帛动人心,更何况可能还涉及爵位,便是其父生前有意让独女继承,前人一桩桩惨案也让做父亲的多有不敢。
除了女户抛投露面不受约束,大冀朝虽未明文规定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然而若是那家女子成日间在男人中穿行,别说她本人,她整个父族、母族的姑娘都别想嫁人了,当然这一条对已婚妇人要稍微宽松些。
但蒯穆活了二十几年,还没听说那家夫人主外的,尤其是阿吉的话明显有其他的含义。
房间内只有他和少主两人,阿吉还是向蒯穆的方向跨了一小步,微垂身子低声道。“我听说州牧大人自三年前身子就不大好,是夫人帮着理政,更有这两年身体越发不中用,政事只出夫人之手。”
这番话让蒯穆紧锁深眉。“便是堂叔应允,那些属官可是好相与的?”
他对这话的可信程度抱有很大的疑虑,婶母的手若是伸向了州政,那些属官难道是吃素的,能让一个女人踩在他们头上?
“这个小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小的和府上其他侍从套过话,整个府中都知晓夫人理政的事,并不稀奇。”阿吉道。
蒯穆唇瓣微微开合,终是没将话说出来。夜已深,后院落锁,他便是想将那侍女带来也是无法的。
阿吉服侍主人躺在了松软暖和的床上,蒯穆却早已走了困,他凝视着微光中渐渐停止晃动的床帘,脑中纷繁杂乱。忍耐到天光初显便从床上坐起,唤来阿吉。
自辰时至巳时,两个孩子已跪立在拜毡上一个多时辰,眼看暂时不会再有宾客上门吊唁,谢瑶打算让人先将两个孩子扶到内室去休息。
蒯真被扶起的时候双腿发软,由侍从半抱着才未跌倒,他侧头看还跪着的兄长,怯生生地朝谢瑶喊了一声“娘。”
这三天他每日天不亮就要和兄长跪在这里,父亲躺在那个被称作棺材的箱子里不动也不说话,兄长和母亲也没了往日的笑颜,虽然懵懂,蒯真也能感受到家里此刻正发生着巨大变化。
母亲说这几日都要跟着兄长,兄长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现在兄长还跪着,蒯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起身,但他的膝盖他的腿真的好痛。
谢瑶给侍从使了眼色,蒯真被抱到内室,他嬷媪正在里面等着。她的目光又落在小小挺拔的身影上,心底微微叹气。
走近蒯黎,谢瑶蹲下身,轻轻将长子揽在怀中,小小的人儿身子微凉,在母亲的怀中轻颤。
“娘知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爹也知道,他一直以你为傲。如今他先一步离开我们,祖父母年迈,我们这个家以后还看你呢。你会守护祖父母、娘还有真儿的对吗?”谢瑶的声音很低很轻,但蒯黎还是听全了。
感受到怀中的小脑袋上下点了点,她才继续道。“表孝心不在此一时,你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为了娘也该去内室休息片刻,你爹也不会愿意你因他累坏了身子的。”
蒯黎从母亲的怀中出来,这才让侍从将他扶起,站起身的那一刻膝盖伸不直,被眼疾手快的侍从扶紧了才没又跌下去。
脸上尤有泪痕,眼圈红红的蒯黎被搀扶着走到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