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儿。
四人在周成川的家里吃了顿饺子。
自然是江夏一个人忙活了,其它三个人不知道幸与不幸的,料理方面一窍不通,巴巴地望着江夏一个人剁肉、和面、包饺子。
包饺子的时候倒是都积极的去帮忙,包半天才有一两个看得过去的。
包就包吧,中途还用面粉玩闹,撒得饭厅一地都是白灰。
自然是仲季常先动的手了,理由就是:“哈!反正不用我收拾!”
于是白灰满地,周成川和闫小山脸也被强势敷了一层白。
江夏边包边看他们打闹,心里倒是乐滋滋的,因为这种欢笑是他从来没感受到过,难得的小幸福。
最最最重要的,当然是跟自己爱的人一块儿了,尤其那爱的人能开心无忧地对着他笑。
饺子端上桌,好些三人组包的煮出来的都烂了破了。
仲季常把好的往自己碗里和江夏碗里夹,坏的分给周成川和闫小山。并且自豪说:“呐,没付出就没收获。”
“你不也没付出吗?”闫小山不乐意。
“可我有个能付出的人呀…”说完故意挤眉,冲他俩得意,“都是命呐。”
周成川把他碗直接抢过来,分一半儿给闫小山:“不会做,还不会抢吗?”
“你…”
“吃你们家江夏的吧!”
江夏把自己碗里圆鼓鼓的饺子分一大半给他,看他们继续欢闹。他想:以后的三十,都这样多好。
年三十儿过完,便开始等待…
等待那奖金到账,分一半给裴晨,彻底跟他说永远不见。
等待周成川辞职后的工作递交。有人很高兴,那个主管位置终于空缺,以为他先前的投诉成功,巴望着那个位置成为他的战利品。
结果仲广路直接找了个熟人坐在了他日思夜想的位置上。
临走的时候,周成川才仔细去看那个人的面貌。
实在是…普通,普通得毫无记忆点,一转身就能将他忘掉。
等待仲家那边没人再找仲季常的麻烦。
因为仲振全既然没了精明的意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他们仲家人该怎么处理仲家各个产业财产的事宜。
仲季常躲得远,电话不接,人不见,只是被警察叫过去问了当时车祸的情况。
他撒谎说自己好几天没睡觉,开车晃神,错把油门当刹车,撞向了一旁的大树。
全责吧,赔什么?驾照扣了分,仲振全要不要起诉他都是自家的事情了。
一切还是得他大哥仲广霖说了算。
他说不起诉就不起诉,仲广路仲广双没有意见,仲广源再怎么闹着要仲季常付出代价,也敌不过其余三个人对这种结局的认同。
为什么认同,因为他们知道遗嘱里有一项,如果仲振全意识不清楚或者突然离世,那就得以最后的那份遗嘱为准。
那天他大哥开车来他家附近,打电话直接把他喊下楼有事要说。他想说事情不管如何,还是得解决,老躲着也不是个好主意,就下去见了他。
江夏不放心远远跟着,仲广霖瞧他一眼对仲季常说:“我们散散步。”
仲季常跟着他的步伐走,没说话,也懒得去猜测他要说什么,事到如今,兵来将挡就是了。
“你知道爸爸最后那份遗嘱里写了什么吗?”仲广霖问他。
“不知道。”
“新的那份遗嘱里写明,如果爸爸昏迷或者意识不清醒,那我们几个谁能让仲家的产业继续往前,谁就继承百分之60的资产,还能有权利去分配那百分之四十给其他兄妹。”
“那一定是大哥你了。”
“你什么打算?”
“离开栔城,离开仲家。”
“没想过分点儿什么?”
“没有。”
仲季常走了两步发现仲广霖没跟上来,转头去看他,发现他以前的意气光彩全然不见。
胡子没好好刮过,头发尽管还是好好去梳理,却和他疲惫的脸有着反差。
眼睛里灰着雾,黑眼圈笼罩了这层雾,里面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目的和意义。
“高雪,是你安排的吗?”
仲广霖还是问了出来,他双手揣大衣兜里,疲惫难掩。
“不是…”仲季常手揣白色棉衣兜里摩挲,像是有些内疚,“只是调查的真相没有告诉你。”
他低眼去看地上的灰尘,心想:让高雪联合大嫂套你股份的事,还是不要说为好。
“也算是我活该吧,”仲广霖拿烟出来点,“你大嫂恨极了我,带孩子走了,誓要和他娘家一起把公司控制权抢在手里。你…也恨我对不对?”
仲季常缄默,眼神依旧没往他身上瞧,惧怕那种可怜样,好像他那样是因为跟自己才造成的,是自己的罪过。
发生那么多事,彼此心里没数吗?
难道非要把事情讲清楚讲明白才算个好结局,才算对对方有个交代?
“那天去病房看你,我真的很想你就这么走了,再也醒不过来。”
仲广霖言语冷了些,抬脚朝他方向走,他似有些害怕,往后退了退,见人也没打算怎么着自己,又跟他并行走在人行道上。
仲季常望了眼人行道上光秃秃的树枝,试探性问了句:“是不是就算我醒了,你心底里也想弄瞎我的眼睛,然后让我就那么赖活着?”
“?”仲广霖怔了怔,半分钟后坦然笑说,“是,你果然什么都能知道…”
继续往前走,言语开始有些情绪。
“我不该这么想吗?你的妈妈带着你莫名其妙的就闯入了我的生活,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被打破了,爸爸他在外面再怎么花,也从来没想过要带人回家来。”
“你是想说,爸爸他当时真的想跟妈妈在一起了?”仲季常言语里全是质疑,“你是不是当我傻?”
“至少我看见的是这样,他们在那房子里吵了好几次,爸爸想跟妈妈离婚,妈妈不愿意,说了很多威胁的话,最后是爸爸妥协。”仲广霖吐了口烟,“是我妈妈杀了你妈妈没错,她有权利恨她不是吗?可你…”
“可我什么,我不该恨她…那她为什么不杀了背叛她的仲振全?”仲季常打断他,“她选择自己能杀的,不让我妈妈活,我为什么…”
眼眸一闪,随即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想起他做事的手段,谁知道有没有偷着录音,不耐烦:“你找我,到底想要什么,直说。”
“录音…名单,”仲广霖收了那种要谈心的语调,“本来车祸可以追究你蓄意杀人,把东西给我,这件事就过去了。”
“呵,”仲季常笑他一眼,拿自己烟出来自己点,缓缓吐了口烟,“蓄意杀人?车是他的,他突然来找的我,如果能追究你们不早追究了吗,名单,我跟他说过了,不是我拿的,是看你们仲家不顺眼的人…”
“是谁?”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难不成你们自己树的敌人,自己还不知道?无非就是名单上的谁了,”抖了抖烟灰,“不过录音嘛…我给了裴晨,你应该见过了。”
仲广霖烟抽完,将烟头扔地上,也没踩灭,停了脚步:“是他…”
“剩下的你还想要,可以跟我上楼,把电脑搬走就是。”
“不用了,”仲广霖气息变弱,“重要的,已经给了他对吗?那天爸爸收到的威胁信息,原来是他寄的…”
“那好,没别的事我走了。”
仲季常看他神情全是一种难以解决的烦闷,再不想看见。
迈步准备走,反被拉了手,听他继续问:“广源变成这样也是他设计的?”
“是。”
“你没参与?”
“重要吗?”他甩开他的手准备离开,离开前说,“如果你想怎么着我,按你的方式来就是,不过还是先去解决你们那些烂摊子得好。”
“你进家门那天,我是真心想把你当我弟弟看待的。”
仲季常听他一说,停了脚步,没转头。
“你记得我送你的钢琴吗?你说你喜欢弹钢琴,我还让我的老师教你,你学得也不错…”
“你闭嘴!”仲季常转头怒目瞪他,“送我钢琴我当然记得,可我更记得有一天午后,你让我在一群人面前弹了首曲子,接着送了我什么,一旁水里的药是不是你下的?”
抓他衣领子,觉得脏又松开来:“丢到床上,不是你丢的?录像不是你录的?当我是你弟弟,我当时才多大,持续了多久?足足两年!!我怎么防着都没有用…”
“那全是因为后来你杀了我妈妈!”
“不是我!”仲季常情绪又没控制住,声音激愤,“是仲振全!他种的那株毒花,他给了我那本植物图鉴,他让园丁告诉我怎么用量…”愣了愣,开始搜他身,“你录音了吧,就跟当时录像一样…”
仲广霖拉他手肘:“够了…”闭眼呼吸,“来来去去,根本没有意义,我不怪你,你也怪不着谁,做什么都有代价,你跟我们一样,没什么差别。”
“我跟你们不一样!”
“自欺欺人不过是鸵鸟的做法。”
仲广霖说完松了他的手,望了眼他,还想开口说什么话,却又咽了回去,往自己车那边走。
身影略微落寞,背却依然挺拔,显出他内心的坚韧:这点事情,不会让他就此倒下。
江夏见人走远,走到他身旁:“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是吧。”
“嗯…”
“季常?”江夏见他脸色不好,“怎么了?”
“没事…”
仲季常回神,跟着他并肩往家走。
仲广霖的车开过来,车到面前,车窗落下,手握方向盘,没有情绪,说了一个他认为的事实。
“人其实只有立场,没有对错。如果你觉得我们做的那些是错的,那你呢?”瞅了眼江夏,“既然都是错,你凭什么以为你跟他能安心好好过下去?”
说完车开远,仲季常望着那车尾灯,心里头出来些情绪,它复杂,理不清楚。
江夏从他表情看出些端倪,心里有了些担忧,思绪也开始繁复,揽他肩膀:“回家吧。”
……
晚间,俩人躺床上,一个注视天花板,一个注视看天花板的人。
“你不困?”仲季常问他。
“等你睡了我再睡。”
“担心我?”
“有点。”
他侧头微笑:“担心我听他说的那些话影响我吗?”
“从你见了他回家来,就心神不宁。”
“傻瓜,他能影响我什么?”仲季常摸他的脸,“你乖,快睡,不然我等你睡了才睡,陷入一个无限循环。”
“那好。”
江夏牵他手,神情担忧,却也听话,慢慢睡了过去。
等身边人熟睡,仲季常凝视那张脸,恍惚间感觉自己坐上了一辆汽车,离那张脸越来越远,要把他送到他该待的地方去。
不该安心地躺在他身旁,不该幻想还能跟他好好走到尽头。
脑子里盘旋着仲广霖和仲振全对他说的话,来回交替。
“你以为你跟我们不一样吗?”
“你跟我们没有差别。”
哪里一样了,我不是被害者吗?
从头到尾我没得选,有了仇恨,就得去报复啊。
想要好好生活,就得把那些毒脓烂疮给挤掉才行不是吗?
我错了吗?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江夏,开始咬自己的手指,脑子乱糟糟一团,试图找到乱的源头,乱的原因。
那声音又开始跟他对话。
“你不也是利用周围可以利用的东西达到目的吗?”
“什么…我利用了什么?”
“利用花粉让你外公哮喘病发…利用曼陀罗毒素让那女人慢慢衰弱…利用媒体攻击仲广源…利用高雪和陈应然攻击仲广霖…利用裴晨对付仲家…你不还想利用那份财务报告攻击仲广路吗?都是利用,你就能心安理得了?”
“可是…他们错在先,而且好些都不是我安排的,是他们自己就想这么做,我不过是提供了些帮助,推波助澜,也是错吗?”
“那跟仲振全不是一样吗?他利用那女人对你妈妈的仇恨,再利用你对那女人的仇恨,最后反过来利用仲广霖对你的仇恨。”
仲振全的话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你们可都是我的好儿子…”
不…我不是…我是妈妈的好孩子,跟你们没有关系…
可那些事…确实是我做的…是我…是我…做了就是做了…所以…我该付出代价…跟他们一样…不能这么心安…有没有什么办法…
有吗…变好的方法…
忽觉自己身上痒得很,好像血液里好些东西在撕咬,拿手开始在四处抓挠,越抓越痒,最后实在受不了,起身下床。
走到厨房,想喝水,打开冰箱却愣着没动,像是忘记了自己打开冰箱的目的。
余光瞄见了那刀座上的一把利刃。
他听见它在唤他:“过来啊…拿起来,把那些脏血放干净就可以了,这样你就不是仲家人,你就是全新的自己…”
他慢慢走过去,徐徐拿起那刀,在手里翻转,看来看去。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朝着手腕,把那脏血放干净。”
他把刀对着手腕,那声音又说:“往右一划拉…”刀就那么往右轻轻一划,“对了…对了…”
血慢慢渗出,如红色露珠,最后顺着手腕的斜坡,汇聚在一起,往下滴落。
“得等多久?”
仲季常问那声音。
“不久…如果你嫌慢…再割上一刀…”
“好好…”
将刀拿手上再看了看,觉得那刀上的血好脏,开水龙头冲洗,喃喃自语:“洗干净再划是不是好一点…”
刀被冲洗干净,满意点点头,准备再割一刀,却被一力量握住。
他缓缓拿眼珠去看是什么阻挡了他,先瞧见自己拿刀的手腕上多了一只大手,再顺着那大手往上,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对他笑:“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干净了就去找你。”
“什么…干净了。”
那声音忍不住颤抖,握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血啊…它们太脏了…”
“为什么说…它们脏…”
情绪快要控制不住,语调带着哭腔。
“仲家的,都一样脏。”
“季常…”人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另一只手掌紧紧按着伤口,“不脏…你不脏。”
“我跟他们一个样…都得付出代价,我怕那代价伤到你,只有这样,才能好好跟你走在一起。”
“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眼泪已经划过脸颊,滴在了他的肩膀,“你醒醒,不要吓我。”
“我吓你做什么?”仲季常一把推开他,“你不要打扰我,这件事情很重要!”
“血流干了,你就没了,你答应跟我一起走到尽头的,你忘了?”
“我没忘啊,我就是为了我们好好走到…啊…”他刀在手里,垂着的眼一抬,“是哈,这样活不了…得有别的血来换换…”
眼珠子一转,兴奋说:“你的血干净,你给我点儿好了…”
“……”
“你不愿意?”有些不高兴,嘟了嘟嘴,“也是…你的血太稀有…给我太可惜了…”
“你要…拿去好了。”
“真的?”他一喜,往前走了一大步,“那我来拿了?”
“嗯…”有只手抚他头发,“都给你好不好?”
“好好…”
他拿着刀,在他手腕上比划,觉得位置不对,想了想又不是输液,怎么灌到自己的血管里?
啊,直接喝吧…
于是拿刀在他脖子上找了个地方,往里一戳,血就那么顺着刀流淌了出来,他赶忙上前去饮。
不知道过了多久,嘴唇微微离开,满嘴的血:“果然,你的血是甜的…”
对方忍着疼痛,偏着脖子让他贴着喝,慢慢头有些晕,脚力站不稳,往后退了退。
仲季常慢慢把他放倒在地上,开始狂饮,像极了饿了几千年的吸血鬼,猛着往自己嘴里吸着血,总也吸不够。
最后满嘴的猩红离开那脖子笑了笑:“应该够了…”
一抬头,笑容凝固在嘴角,发现地上人已经闭了眼,嘴唇泛着白,气息微弱。
慌张问:“你怎么了?”
没有任何回应,他拿手去拍他脸:“你醒醒,醒醒…”
他开始惧怕,发现周身都是血,摸了摸嘴角,也是血…
什么…什么?
他起身,往后猛地退着步,撞到了厨房的台面。
不是我…
拿手捂着头,发现自己手腕也是血。
为什么到处都是红的…
做了什么我…
果然坏到底了吗…
他冲过去,跪在地上,拿自己的血往没血色的人嘴里塞:“你喝我的…喝我的…”
见人没了反应,去听那心跳,身体猛地一震:我…我杀了他…不不…不是…不是,我不可能这么做!这是假的。
“季常?”
“?”
“季常?!你醒醒!”
“……”
仲季常眼皮抽搐半天,寻找着声音,终于慢慢睁开眼,好疲倦,好累,眼前好黑。
有人捏着他的手,力量很大,像是要把他的手给抢夺过去。
感受到指尖的湿润,拿眼去看,是咬出来的血…
身后的床头灯被打开,得以看清了周围的所有,正常的,是正常的,人还在,还牵着我的手,还张嘴要跟我说话。
“你做噩梦了?又咬了手指。”
“是吗?”他调整了呼吸,脑子那噩梦的余温还在,用力闭了闭眼,喉咙干涩说了句,“不是咬的你就好。”
身体还在痉挛,想将那噩梦内容赶紧忘记,快速凑过去,把他抱紧,让头埋进他怀里,心底里庆幸。
是梦,还好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