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铁门被打开,徐暮和徐前从外面走进了出租屋。
屋里大约一个星期没有人住过,显得格外的冷清,简单地将家里收拾好后,徐暮打了个电话给老板。
告知自己之后就可以正常上班了,又向对方寒暄道歉自己拖了太长时间后,他挂了电话。
手机放下那一刻,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所有事情。
不管身心,一时间都开始无力起来,心里空荡荡地没有依托,他感觉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事来消除这种感受,但是似乎又什么都不想做,卡在一个空洞的界限里不上不下,不知道下一步该干点什么。
周围安静极了,徐暮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受到身边空气似乎都带着压力,重重得压得他喘不上气。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需要出门走动,以此来消解心里压抑的情绪,或者直接睡一觉,好好的休息一阵,整理好状态明天去上班,可他还是什么都不想做,仿佛只要此刻他静坐在这里就能逃避整个世界。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徐暮才开口问:“是不是该准备晚饭了?”
徐前应道:“是,不过你还没吃午饭。”
徐暮站起来,没说什么,抬起的头脸色苍白,随后走向阳台的方向,原本想拉开遮光的帘子,手放上去捏着帘子片刻后,他又把手放了下来,还是没有拉开。
他转身回来,明明是在对徐前说,可又像是在给自己命令一般自言自语,说道:“该去买点东西回来准备晚饭了。”
徐暮说着,将原本带回来的一些行李放进卧室,随后出了门。
冬天的阳光总是很吝啬,被厚厚的云层一挡,就害羞地躲在上方,不愿往下泄出一丝一毫,于是户外的天气依旧阴风怒号,就算不下雪,也得将冷风全都抽动起来,稍微往人脖子里一钻,就能被冻得直抽气。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除了两人之间不再有什么交流,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场里买食材,除了有必要的交流,徐暮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像是又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徐暮遇到了陈宁。
刚回到景宁路时,是陈宁先看见的徐暮,两人隔着一条公路各自走在两边,她喊了徐暮一声,正好路过一辆车,徐暮没有听见,随后她又大声地再喊了一声:“哥哥,这边!”
徐暮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迟钝地转头去看,看到了对面朝他招手的陈宁,他忽然有些茫然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该招手回应,还是大声的回应对方。
往来的车辆多了起来,陈宁看到徐暮转头看向了她。
见徐暮停下脚步后,陈宁想往他那边过去,但往来的车辆变多,陈宁不好直接过去。
于是她对着徐暮喊道:“哥哥别走,等我过来!”
徐暮被车流和喇叭的声音干扰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是听到了一个“等”字,于是就一直站着没走,看着对面朝他招手的小小身影。
车少了之后,陈宁直直往这边奔了过来。
徐暮刚想开口让她别过来,公路上危险,然后自己过去,但还没来得及,小小的身影已经快奔到了这边。
来到徐暮跟前时,陈宁小口喘着气,叉着腰站着慢慢缓过来,看到徐暮手里的食材,向他问:“哥哥是要准备回家做晚饭了吗?”
两人开始慢慢地往前走,往老居民楼的方向去。
徐暮放慢脚步,步子尽量迈得小一些,让身旁的陈宁能跟上来。
陈宁没察觉到徐暮的任何不对劲,问出口后,就一直等着徐暮说话。
“嗯。”
徐暮回答她道。
陈宁其实心情并不是很好,脸色也不像往日一样充满着活力。
徐暮状态不好,也没注意到陈宁与往日的不同,淡淡地回应她。
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各自怀揣着心事,并肩走着回去。
陈宁小手揪着垂下的围巾尾部,在两人一起走了一段后,纠结地开口问:“哥哥,你知道那个修鞋的老爷爷吗?”
徐暮原本迟钝的思绪被女孩的话拉了回来,他扭头低下问:“我认识他,怎么了?”
女孩一直低着头,徐暮看不清她的表情,陈宁却突然换了另一个话题,她问:“哥哥这几天去哪了,好久没见到你了。”
徐暮见她不愿意说,就没再问,看着前方的路,想到这几天的事,他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回复道:“哥哥家里出了点事,回老家呆了几天。”
陈宁小声道:“哦,这样啊。”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徐暮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陈宁低落的情绪,和以前的感觉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陈宁一直低头专心走路,徐暮犹豫一会后,向她认真地问道:“最近是发生什么了吗?”
陈宁没抬头看他,盯着地摇了摇头。
徐暮还是觉得她有些不对,于是放缓语气,轻声安慰着问:“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和哥哥说,哥哥会尽量帮你的。”
听完这句话,陈宁才慢慢停下了脚步,见她不走,徐暮也止住了步伐,往后退了一小步来到女孩身边,轻声问她道:“是不是家里又发生什么事了?”
陈宁抬头看向他,徐暮一眼就看到了女孩红红的眼眶,眼里还带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
寒风将女孩的鼻子吹得微红,陈宁的表情看起来委屈极了,难过极了。
徐暮把买的东西放在一旁,担忧地蹲下去平视着女孩,靠近她,伸手在她头上安抚地摸了摸,安慰说:“不哭。”
这样一句轻柔的安慰却似乎触动到了陈宁,原本在眼眶里的泪瞬间决堤,徐暮被她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原本只是想安慰,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地让对方哭了。
徐暮伸手掏出衣服里的纸巾,往陈宁脸上擦去,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擦一边只能安慰着说:“好了,不哭不哭……”
岂料越安慰,女孩哭得越凶,徐暮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帮她擦流下的眼泪。
路上没什么人,一大一小在路边,大的无措地蹲着帮泪流满面的小女孩擦眼泪,凛冽的寒风吹过,旁边的绿化树上的叶子掉了满地。
哭了大约五六分钟,陈宁终于缓了下来一点,但却因为太伤心,还在有些抽泣,她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徐暮,小声地道歉:“哥哥,对……对不起,我其实原本……是不想哭的,但……”
说到这,接下来要说的话似乎太令她难受,她实在忍不住又大声抽泣着要哭起来,不过还是继续说:“但是……我一想到……修鞋爷爷……呜呜……不在了,我……我就难受……呜呜……就想哭……”
陈宁说到伤心处,再也忍不住,反复抽泣了好几次,说话断断续续,随后抬起一只小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像是终于有了安全感,她放声哭了出来。
徐暮听完她断断续续地话后,被里面的信息怔住,他愣愣地看着哭得格外伤心的女孩,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原以为陈宁或许只是因为家里又爆发出什么矛盾而伤心,却没想到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人。
他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轻轻地抱住哭泣的小女孩,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慰。
时不时路过一两个陌生人,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后,又事不关己地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暮感觉自己腿都开始麻了之后,陈宁才渐渐平静下来,抽泣声也慢慢没了。
徐暮拿出纸巾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流出的鼻涕,摸了摸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小声问她:“还好吗?”
陈宁点点头,声音哽咽着道:“哥哥,我好多了。”
徐暮点头,掩住自己想要询问的心急,尽量不再刺激到陈宁,他“好”了一声后站了起来。
没吃午饭导致有些低血糖,徐暮脑袋发晕眼前发黑,他缓了几秒后,弯腰把东西提了起来。
徐暮看着陈宁,示意女孩伸手拉自己的衣角,两人又慢慢地往回走去。
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干涩,像是要沁出泪水,徐暮快速地眨了眨双眼,以防真的被风吹出眼泪。
徐前站在另一边,只有徐暮能够看见他,他问徐暮道:“没事吗?”
他在问眼睛的事,徐暮摇摇头表示没事,随后低头看向拉着自己衣角,哭完后就一言不发的陈宁。
又走了一小段路后,徐暮才尝试着问道:“为什么说修鞋的爷爷不在了?”
徐暮自己找了个理由,试探着继续说:“他是离开景宁路了吗?”
陈宁幅度小小地摇摇头,垂着头说:“爷爷去世了。”
徐暮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当即转头看向徐前,希望能得到不同的答案。
徐前却坦荡地看向他,眼神认真又无奈,既没有摇头,也没点头,可徐暮还是从中看出了默认的意味。
徐暮心里首先是想否认自己从对方眼中读出的事实,他反复在心里重复着不可能,但情绪却止不住的汹涌,心里不由得悲从中来,呼吸到的冷风像刀将他的整个心胸,细细密密地刮了一遍,除了疼,只剩下冰冷。
“他是怎么走的?”
徐暮感觉到自己问出这句话的声音都变得干涩和沙哑。
良久得不到回答的徐暮,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出的这句话对于一个还处于什么都不太懂年的龄段的孩子来说有些残忍,他没顾及得上分寸。
徐暮补充安慰道:“没事,不用说了,不想说我们就不用说了。”
说完后,徐暮决定还是自己之后去看看,或者问问周围的人,他还是怀揣着一点希望,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假消息。
“是妈妈告诉我的,我不相信,后来楼下的阿婆和我说,爷爷他是自杀的,”陈宁低声说,随后她抬头眼睛红红的问徐暮,“哥哥,爷爷为什么要自杀?”
听到“自杀”这个词,徐暮心里一颤,他瞳孔微缩,浑身冰凉。
那天分开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不要害怕未来”的老人明明还鲜活的活在他的记忆中,明明似乎他只要走过这一片区域,就能到达那个破旧漏风的屋子,就能看到老人坐在屋里展开和煦的笑容向他招手,叫他进去坐一坐,两人还能再聊上几句话。
可是,真的还能吗?
女孩倔强认真的表情触动到徐暮,他开口道:“可能爷爷他……”
徐暮喉咙一哽,霎时间说不出话来,在女孩的注视下鼻头一酸,他扭过头避开了陈宁的视线。
过了几分钟,徐暮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才又继续道:“是因为爷爷可能有别的地方想去,所以他要提前走了。”
陈宁问:“可是他不疼吗?阿婆说爷爷是上吊走的,上吊我知道,就是勒脖子,那肯定很疼,都喘不上气了……”
徐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小孩子能理解直观的疼痛,却往往难以理解抽象的情感。
两人已经到了居民楼,徐暮对她道:“爷爷走了是他自己的决定,虽然难过,但是也不要害怕,爷爷也并不希望你因为他而感到害怕,只要心里有爷爷在,那他就是一直在的。”
陈宁的眼睛哭得有点肿,徐暮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鬓边,抚着她的头说道:“不难过了,不要想那么多,哥哥还有点事,一会儿再上去,你先上去,好不好?”
陈宁松开拉着徐暮衣角的手,乖巧点头答道:“好,我知道了。”
看着陈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里后,徐暮才收回了视线,随后他转头看向一楼走廊尽头烤着电火炉的老奶奶。
他虽然在这住了快四个月,但是其实和这幢楼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很熟,顶多只是混了个眼熟,平时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徐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想问的问题后,他向老奶奶走了过去。
“阿婆,您好,想问您件事,您方便吗?”
老奶奶迟滞地抬起混浊的眼珠看向他,一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似乎在辨认徐暮是谁,过了一会儿,似乎还是没认出来,最后才慢悠悠地回答:“诶,你说,你要问啥?”
“我想问,路口那个修鞋的王大爷他……还在吗?”
其实他想直接问王大爷是不是去世了,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问不出口,约莫是因为他本就不愿意相信王大爷去世了这件事。
“哦,他去世了啊,在废弃仓库那边上吊走的。”老奶奶说得不甚在意,听着的人却如遭一棒,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具体告知后感到一阵窒息。
“唉,这老头鞋倒是做得不错,可惜喽……”
徐暮:“那遗体……”
“他尸体是大前天发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的吊,都不知道在那挂了几天了,幸好这天冷,不然早就臭了,”说到这,老奶奶唏嘘的感叹起来,“唉,也没个子女来认领,最后还是报警了才有警察来收的尸,现在应该早被带去火化了吧……”
徐暮听完后,失神片刻后,和老奶奶道谢道:“好,我知道了,谢谢您能告诉我。”
转身离开时,徐暮听见身后老奶奶感叹道:“连个尽孝的孩子也没有,太可怜了啊……太可怜了……”
上楼之后,徐暮去敲了敲隔壁杨大爷家的门,半天依旧得不到回应后,徐暮才想起来老两口好像是去了儿子那还没回来,他有些泄气地放下了敲门的手。
进去出租屋后,徐暮将买好的东西放进冰箱,随后往老旧沙发上坐下。
隔壁的杨大爷还没回家,猫还没回来,房子没有空调,整个屋子冷得仿佛置身冰窖。
面朝阳台的帘子还是没有被拉开,已经是傍晚时分,屋里变得越发昏暗,徐暮没有开灯,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像是个被冻僵的铁人。
徐前站在一个离他不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徐暮,在等待着他的挣扎。
徐暮垂着头,沉默地坐了很久,除了还存有呼吸,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
约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徐暮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胃部是最开始抗议的,收绞的痛觉侵袭上他的整个神经,身体开始叫嚣着疲惫和痛苦,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原本低血糖就不太舒服的头也越发的晕起来。
黑暗中,他终于动了动,微微弯腰弓着身体,整个人难受地缩成一团,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徐前一直陪着他,站了很久,见徐暮终于动了动,他走上前去站到了徐暮的身旁。
这时,抽泣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从身旁蜷缩着的人身上发出来,徐暮弓着的身体微微颤抖。
哭泣却也只是小声地呜咽,那些压抑了这几天,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到真正地爆发出来时,他还是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在无人处偷偷地发泄。
可就算是无人处,连放纵情绪这样的行为也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仿佛只要守好那一层情绪枷锁,就能让他给自己镀上一层坚硬的外壳,去面对残破的人生。